这局双陆战结束了,败者哀声下桌,有人正要递补上去,贵姝止住,高着声音问寻奴:「小姑,要不要玩一局?」
主母闻声,斜睨了寻奴一眼。
寻奴抬起头,没马上回答,却是顺着余光往主母望去,送她一抹微笑。「主母,怎麽了?坐热了吗?」
她不再怕那眼神。
「没、没什麽。」主母只能用力搧蒲扇,遮盖住她难为情的脸色。
寻奴再看贵姝,推却道:「不了,大嫂,你们玩吧,我还要作这水田衣的活儿。」
「别这样吧。」贵姝高着下巴说:「荷盆会也不去,这个也不玩,好像我们在排挤你似的。你别把坏名往我们身上推呵,离哥要是听了,可会怪罪。」
其中一个堂妹笑说:「姊姊,她推不了,我们一夥人都帮你见证呢!是她自己不玩的。」
寻奴看向那堂妹,温柔地笑说:「是,若有人问起,还烦妹妹你帮忙见证。我的确不大会玩。」不等那堂妹反应,她又看着贵姝说:「在寻家,赌局下太多了,对这掷骰便决定一切的局儿,实在不大适应。抱歉,大嫂,扫你们的兴。」
「唷,你嫌这是孩子玩的东西?」贵姝故意扭曲她的话。
「便是孩子玩的东西我才羡慕啊,大嫂。」寻奴却顺着她扭曲的方向说:「我多希望还能如诸位这般无忧,玩这些孩子气的东西。」
这话是夸赞的,没人能再拉下脸,指控她的任何不是。贵姝的脸便僵在这不甘的闷气上。
主母也说话了。「好了,她不玩便不玩,别一直逼人家。」
寻奴再度笑望主母。「而且,女儿也不能贪玩,还得为主母赶制水田衣。」她说:「再过几日,就是主母的六十大寿了,照惯例,不是该由女儿缝制水田衣给您添寿吗?」
「你可真有心。」主母的表情明明是不屑这份寿礼的,更不悦她自称是她女儿,却还是做足口头功夫。「我倒不太在意这水田衣的添置,你刚回来,不用为这小事忙。」
「不是小事,主母。」她定定地看她:「女儿不觉得是小事。」
水田衣是一种对襟直领的外衫,因为是由大小形状不一的布块缝缀而成,状似俯瞰水田的纹路,故有「水田衣」之称。在穷州,为上了年纪的长辈缝制水田衣,可表达一种感激抚养的孝敬之意,因水田代表着孕育庄稼、喂养生灵的美喻。水田衣的缝制亟需巧思,如何让组成整件衣的布块颜色和谐,都需心思,针线工也极细,既要缝得平抚,又不可露出丝毫线头痕迹,亲制一件下来,所费的时间与心力,却都是孝心的呈现。讲究者,不但丝、布都求上好,甚至每一块布块的夹层都要缝入线绣的寿符,来为长辈们添寿增福。
贵姝抓到话柄。「难不成小姑觉得主母实在老了?非要穿这水田衣添福添寿?」
主母面色微沉,最听不得人家说她老。
「主母一点也不老呢。」贵姝以为得胜,继续说:「不需穿这水田衣。」
「穿水田衣,不一定是服老,大嫂。」寻奴仍答话从容。她慢条斯理地对主母解释:「主母,您瞧,这件衣,我每一个布块都给您缝入了寿符,还有,这金丝料,也非普通一般的丝线。」她从线轴上拉了一段,对着阳光照,丝线散着金亮。她说:「这线,每两股就揉入一条金丝,也只有这般华好的线料配得上主母的衣着。」
女孩们连连惊呼,连贵姝都没看过这般奢贵的丝线。主母先是瞠大眼,惊奇地盯着一会儿,发现自己着了寻奴的道,赶紧拉下脸,漠然地说:「以前在穰原,我便用过这种丝料,没什麽好称奇的。」
寻奴笑。「主母果然见多识广,女儿真是佩服。」
主母皱眉,厌恶寻奴这故意高捧她的回话。聪敏如她,又怎听不出这是含刺的讽语。可寻奴掩得太好,表情太真挚了,竟抓不到一点缝隙,让她瓦解这讽刺。
寻奴截了一段线,穿针打结,继续缝,边说:「人事浮云,世事难料,谁知晓明日会有什麽变化?人,不一定是老死,也可能因他事而触动生死界线,一抛,就从生界抛到了死界,坠入无尽的黑虚之海,多苦寒啊,这画面光是脑海里作想,就让女儿极为不忍,想为主母绕过这一劫。」
这种话由寻奴说来,极其虚伪,主母於她无恩无德,大辱小屈任她受,对她的生死,不可能有任何不忍之心。可她当下把这话说得温柔恳切,彷佛句句出自肺腑,眉梢甚至微皱,皱出微苦,巡看众人的眼敷着一抹湿溽的晶亮,竟让她的表情极为诚恳动人。
可她越是真诚,就越是惹主母、贵姝生厌。厌的不只是她的矫情虚伪,更因为她们发现寻奴站在的高度太高,在她之下的婆媳二人竟小如蝼蚁,被玩弄於掌间。
肃离看着这一切,不安。寻奴的作戏,远超过在场的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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