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无助到极点时,总会做出具有破坏力的举动。无顾后果,只为宣泄不甘罢了。鼻腔里涌出热意,抬手按不住滴落的血红。喉咙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咸、涩、腥、苦的味道。
他屈膝,跪倒到地上,手揪紧衣襟想要呕吐,最终除了双肩抽搐,喉咙里连一点表示愤恨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炳,你来说说,如此乱党,是不是死有余辜?”
“炳,于这类叛贼,是不是该灭其九族,斩草除根呢?”
“炳,如若在朝为官的乃残党余孽,朝廷如何是好?”
“炳……”
住口!
他想到了田猎时被众人驱入陷阱中的猎物。
自他幼时起,一切看似平常的问话原来都别有深意,连同自己敬重、珍惜、信任的人,从一开始就冷眼旁观一头不自知已在圈套中的兽,如何陷入更深的困境如何作茧自缚如何在外界渐渐收紧的牵制中挣扎。
“谬论!”
全都是铺排好的。
愤怒的吼声还在脑中回响,可什么也无法改变。困兽的嘶吼只能说明败局已定,挣扎徒劳。他也一样。
刘戊,那是一个自己省世以来就知道的,被万人耻笑斥责唾骂的罪人,以卑鄙下作的手段侮辱残害过数难以计的忠良,还施辱过父亲申培公……
“炳,他才是你的生父。”
胡言乱语!
“楚国第三代藩王戊,乃楚藩王室不肖之徒,为人轻慢暴虐,从不尊儒重士……”
谎言……
“景帝三年,刘戊与吴王濞相勾结,公然起兵叛乱朝廷,成为 ‘七国之乱’的叛贼主谋。然戊勇盛而谋不济,兵败将军周亚夫,自尽,坐其宗室……”
“炳儿,你是戊之嫡长子,本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
全是谎言……
本以为父亲会让自己身世得以澄明,而那穆然一怔的沧桑面孔上,翕合的双唇间竟吐出这种话。
景帝后三年,圣驾陵崩,未央宫先哭大行,后迎新帝面南称尊。一片既悲亦喜的过渡时日里,那件先帝曾挥挥手说不必再提的往事,轻易便从深流底浪下被翻了起来。
“父亲,此皆戏言,是么?”
“不要再叫我父亲,如今你已得知你的身世,除非你想再让元王小宗,整脉楚藩王族陷入灭门之灾,否则赶紧回人主身边去罢!”大袖一挥,抛下这句话,所有人敬为“公”的申培便背过身去,不再看炳一眼。
难以言喻那一刻。
他拔出峭霜,冲入溪流以剑断水,再冲入竹林,剑光乱舞,使翠绿的竹叶无声在视界中破碎盘旋。
失神中,峭霜挨近脖颈,却被一鞭抽开。
“你妄想自尽一了百了?”刘登手持长鞭,朝他挥下,“啪!”,“八年前你就已是质臣,你可知何为质臣?!”
“叔父……”
“住口!”硬鞭再次挥下,身上溅出的血滴点点染红深衣肩臂,刘登眼中是痛心,“所谓质臣,人主让你死,你才能死;人主不令你死,你自尽便是忤逆!你死不要紧,难道你要让别人也连坐、因你而死不成?!”
是了,申公已命人将此处点火焚尽,今后远离汉中和朝堂。申公得意门生王臧、赵绾已被赐死,此刻若再为公惹嫌,当年救下他的人一定会被牵连。
必须即刻启程奔赴那人身边……
苇席上的人全身烫得令人吃惊,关靖伸手撬开治焯握紧的拳头,对方一碰到他的手,便像抓住救命草般,拽得他一个趔趄倒在席边。
既便如此,治焯虚弱的程度仍超出关靖意料。他指节乌青,掌心湿冷,低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他的耳朵。
“什么?”关靖靠近他,希望能得知他的准确意图,“何处不适?”
“……”治焯失血的双唇微微翕张,干哑的喉咙挤出的话含糊不清,关靖费了半晌周折才听清楚。
“……为何……”反反复复一句话,“为何……父亲……关将军……”
听懂的断句顿时让他愣住。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元王:此为楚元王,楚藩国的首任藩王刘交。
小宗:与大宗相对。宗法制度规定,嫡长子一系为大宗,其余子孙为小宗。
☆、卷二十八 深流
关靖未想过治焯在无意识中会说出这样两个人。
一个人拥有双亲宗族很正常,意外的是,他从未如此想过治焯。
他当然知道对方有一个背景,并不止一次猜过它的复杂性,只不过更多时刻,他都自顾自地把对方单独剥离了出来。因此在听到他说“父亲”二字时,自己已在讶异,如果那个“关将军”是指……
关靖定定神。
绝无可能!……就算是,他也想不出他们上一辈间会有何瓜葛。
他想要问个究竟,但接下去的时日,却找不到说起此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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