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费力,让这种人脏了峭霜!”近在咫尺,有人出声接过话茬。
那嗓音令治焯一震,恍神转过身。
前一刻若是在令人愤恼的现世,这一刻就像忽然堕入了梦中。
“主人,关靖来迟了,但并非白来。”马背上的关靖调侃一笑,他身后跟着两名贼曹掾吏,上前便将治焯剑下恶徒扭走。
治焯凝聚视线,耳管中听到的声音飘忽不定,却又真真切切字字清晰。
一场风波平息,四周民众也缓过气来。只有治焯还怔在原地。
一缕液体顺着手臂往下淌,流过剑尖,簌簌滴到土地上。肩胛处犹如火燎,却未能使他分神。
“你……为何来此处?”
关靖身旁的涧谷里,山洪奔腾声震耳欲聋。四处都是毁灭的景象,此般境况,最大意愿莫过于这个人不要出现,这样至少表明他与眼下的危险无关。
但治焯心中还存有一丝与之相悖的妄想。天地在崩陷,连日以来,所见所闻常令人心酸遗憾。这种时候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事比得上哪怕只看此人一眼呢?
“我并未违反约定。”
还是老样子,二人之间,问与答模棱两可,却又存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治焯笑了笑。
“我原本还怕找不到你,谁知沿路到处有人听说过 ‘玄目’,你做了不少好事。”关靖翻身下马,继续调侃道,“也不枉我行走千里,原来你这种人,不但不斩恶人,还会抱幼子啊!”
“看到时,来不及把序交出……”
治焯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他摇头道:“你不该来。”
关靖笑了笑伸手接过依旧沉睡的序:“我来找你。”
治焯错愕一瞬,点了点头,新一轮笑意在心中化开。
“听你嗓音,可是不慎染了风寒?”
“……不打紧。”
“你又受了伤。”
“皮肉创,无碍。”
二人言谈细碎,但这次句句都是关靖在主动关怀他,不再提别人,也不再有过去那种明嘲暗讽掺杂其中。
关靖环顾四周盯着他们的人:“最近的营地在何处,你知道罢?”
治焯这才重回现世中,点点头:“随我来。”
“慢,”关靖从囊中取出一尺白叠,“按紧。”
治焯笑了笑从命,回头对仍怀抱秦汉子的乐工道:“沿此山顶脉西行四里,有一片营帐,你们若在寻落脚处,不妨同往。”
乐工一面称唯,一面拂裾跪下。二人本以为他要谢恩,却听他自报出身世。
“小人名叫‘郭涣’,无字,颍川郡人。精通丝竹管弦,行游四方,以八音之技换取衣食。万望二位能收留小人,以助食前茶后之兴。”
“这……”关靖看了一眼治焯。
治焯明白他的顾虑。若是在太平地,才人自荐是平常小事。但他此行是微服密访,先不提会不会因为收留对方而暴露身份,单说水伤灾祸前,食饮居所都是难题,什么人还能有其他兴致?
但对于这名自请为客的男子,他有一些疑问。
“郭涣?只是乐工?”
“唯。”
治焯若有所思打量着他:“方才也多亏你及时出手。既然如此,我有一些问题要问你,请先去营地再叙。”
关靖露出不解的神情,看了一眼治焯按在新伤上已全然染红的白叠,默然翻身上马。
治焯扶郭涣起身:“八音可先不顾,请带众人跟着他。”
“唯。”
回视关靖的马已腾跃上土坎,他一手握着缰绳,躯体中的韧劲在一举一动中敛涵崭露。
治焯目光追随着他,不知为何,突然感到虚无乏力从四面八方汹涌袭来。
身上旧伤从未痊愈过,领下刘彻之命后,他又连日浸透在暴雨冲刷中,濡湿的衣物和过劳的经历摧残肌体,刚才又新添一创。
他一向认为,痛不过是种感觉罢了,只要不致死,无需投注任何注意。
而此刻望着那个不远千里,只为“找他”而来的人,一种莫名的软弱忽然把他从里到外完全占据。
就像得到一个允许自己放松的赦令,治焯眼前的景物泛白,旋转,模糊,黑暗。
马背上抱着幼子的关靖回头,正看到治焯无声在人群背后倒下。他左手还捂着关靖让他“按紧”的白叠,身体却毫无知觉倒入一丛衰草。
那煞白的脸色让他想到一路打马过来的路途中,水面漂过的一具具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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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沦之中,感觉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风。
地面上铺满厚厚一层竹叶,利器般尖锐的竹枝断口处,无声昭示着此处不久前历经的一场肆虐。风卷起的残叶还在夜空中旋转,衣衫被浸透,湿漉漉的水顺着鬓角,下颔,手中紧握的剑尖滴落。
胸中堵闷依旧让人发狂,但他已没有力气再挥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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