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嘲讽一位中世纪的虔信徒时,未免也心寒于自己的处境。身为20世纪中人,我今日所持的价值观或亦在时代终结后被视若无物。认出这一点并不难,每当信仰改宗、观念变化的时刻到来,其前后都横亘着两个互不承认的时代。每当一个人屡遭问难,他就来到了旧时代的葬地。
他或也有过无上的精神世界,但是当目标不再具有普世价值,他所持的信仰就仅仅是个人的操守,而这终将被唾为食古不化。他曾经处于怎样一个时代?以他三十而立的粗浅阅历,尚不足以了解真相。但他先一步发现了它的结束,因而幸或不幸,即使不被赋予可实践的选择权,至少能设想要在两个时代的对立价值中作何样权衡,放弃些什么,从而拥有一些他原本视同草芥的价值。
这只是一个牢狱中人饥寒时的思维运动罢了。人们认为远足户外是一种有益人生的运动方式,在监狱里散步则仅仅被视为维护身体机能。思想或也如此,只是它的藩篱并不在于画地为牢的兰斯贝格,而是时代的堑壕。
谨守旧时代的信条意味着什么?你的灵魂将不被后人铭记。如果放弃?当后人又一次经历时代易变,你将与之同朽。时空是夜晚的路灯和阴影,精神在其中走过,时明时暗。
1947年11月30日
☆、德意志兰
从马斯到默默尔
从埃施到贝尔特
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
现在这段歌词被禁止了,但是被砍头的罪人总会亡灵复活,继而得到对真相一知半解的人们的崇拜。“德意志高于一切”,崇拜是一种多么省事的行为,附庸于强力意志因而不必思考,享受一切懒惰无知的便利,责任则由他所附庸的强权承担。
人民不是因为未被启蒙而选择极权的,恰恰相反,这是一种狡黠。从俾斯麦到希特勒的□者都一度获得大众的拥戴,等到怨声四起,自有皇帝或外国总统为民做主。砍头!下台!人民喜迎一届政府的建立,又喜迎它的倒阁。
德意志高于一切是那些拥有德国的土地和军队的贵族的吹嘘,他们的特权来自于老德国的法律。与国际金融休戚相关的罗斯柴尔德们则宣称世界主义才是普世价值。二战到底是世界罗斯柴尔德反容克战争,还是罗斯柴尔德与容克反人类战争呢,现在德国人痛恨自己选出的元首,但何时人们才愿意为自己做主,而不是跟着俾斯麦威廉兴登堡希特勒阿登纳翻身求解放。
1947年12月12日
☆、哲人路
1932年我离开家,到海德堡念大学,次年纳粹上台,我的选票上写着希特勒的名字。那时我不是他的青年团员,也不是纳粹党员。世事万端,人们无法预知未来,末日审判时却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至少天主教早已明言怎样可以飞升,怎样则会下地狱,人间的法庭则在事后才条列罪款。
20世纪不愧为博彩的世纪。但我对迄今走过的路并无悔意,因为在每个十字路口上,我曾经审慎思考。至于世事更迭、际遇好坏、事与愿违,则属于现代社会的不可知论。地理学家认为纵然条条大道已经在大地上铺开,每个人仍有其个人路径。其他人称之为经验、背景、履历,或更为优美的心曲,林林总总,无非是长辈、政党、雇主和艺术家从不同角度对这个现象的认可。
我的个人路径从海德堡出发,此前是遵循一条固定道路前进的少年期,此后是世界纷繁的可能性。或许每个中产阶级男性都有这样的经历,这些无根的伪贵族在自立门户时会兴奋不已。
那时我在海德堡镇上的大学和几十公里外的路德维希港之间穿梭,有时也到北山一带的教授家中求学。海德堡经院式的教学方式并未被年齿最幼的自然科学部习染,我一直知道前往教授家中的那条山道有着“哲人路”的别称,曾有名列于教科书的大哲学家在这里走过,但当我走在同一条路上时,却毫无缓步踟蹰的意识。我侍奉真理,人间的琐事都是赘物。
我也罔顾真理代言者的来路不明。科学被认为是不涉政治的,但科学家不是,名垂史册的科学家无不曾是御前学者,碌碌无名之辈则为教职而远走他方。当时我走在这条颠扑不破的人间道路上,尚未惊觉两旁怪石嶙峋。
反犹主义改变学界格局时我持什么态度?
诚然科学式的睿智敲击过我的心灵,迷恋过一个简洁定理的人会对“犹太人的科学”和“德意志人的科学”这类词无可容忍,它违背了接近真理的道路。当勒纳德物理所的崭新牌匾出现在哲人路旁,我知道德国物理学正遭逢横祸。但学术的不幸往往是学术界人的侥幸,削去一代学术巨擎必然引来革命,每每让人类离真理更近一步。
勒纳德的学术思想让我想起杀死哥白尼的天主教会,但哥白尼实与希特勒同为一流,只有伽利略才是那个时代的巨人,党同伐异是改变不了真理的。
但党同伐异可以改变世界。技术是一柄精钢打造的剑器,而不是持剑的灵魂,哈伯教授发明的芥子气只是提供了一种战术,就像他发明合成氨所提供的农业耕种模式。日后他可以选择忏悔,也可以选择自证清白,就像今日的奥本海默。科学家属于各自的祖国,于是他们强调真理的中立。
对于改变学界乃至让德国没落的种族政策,我当时的理解就是如此。我曾把海涅诗集放在枕边,但文学触感过于糟糕,一如当时未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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