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死囚的今天我想起这位长者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时他心焦于我所涉足的地方,而我满怀自负。今天我回想起他的时候已经32岁了。他留在东欧的雪原之下,我不断滋生的岁月很快超过了他伪造的年龄。
你今年25岁。
25岁时我认为能在自己坚持的道路上无往不利。现在我也拥有清晰的头脑,而失败并不是我所造成,但当时拥有过的一些东西则再也得不到了。
自由、集体、实践理想的机会、人间的温暖。
如果我没有在推动战争的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现在就能以反战者的面目成为社会一员。找一份工作,拥有家庭,成为这个国家的建设者。
但那会是怎样的国家?会更像威廉时代,更像古代,由特权阶级把持的那个脓血满身的帝国。我和生于一零年代的许多人一样,因为反对那些采用卖国手段来反战的人们而成为“战争犯”,我与这些顾及自身远多于大众的国家代表们的分歧永不更改。
于是当德国变成罪恶的代言者,我也就是为虎作伥的罪犯。浅显的经验主义思维夺走我应有的一切。
现在我行将赴死,却回想着1940年的岁月。那时我是安全局局长的得力部下,跟随他单刀前往明斯特,将涉嫌通敌的西墙总司令捉拿归案。刺客般简洁的手法,所有少年期待的冒险。那时我也得到过懵懂的爱情,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相互支持的朋友,有一位深知我性格的弱点,并加以斧正的长者。那也许是我最好的年华。
在两年牢狱带来的不可避免的情绪紧张中,我总是设想他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对我投以关切的目光。那些用生命历练出来的灼见,用生命交换来的生命,是我从陌生世界里得到过的最深刻的东西。
1947年11月7日
【编者注】
文中提到的这位国防军军官名为汉斯?莱曼,生于1899年,父辈是阿尔萨斯的农民。1930年后他供职于总参谋部,负责后勤运输,1942年死于东线。
加兰先生未注其姓名,他对那些渊源颇深但又试图逃避的人往往如此。这段日记简略,但或许这已是他最大限度的坦诚。
☆、世界
世界是一种经验。人文学家将人类经验总和划归为世界的全貌,心理学家则提倡个人经验对于“客观世界”的独特感知。他们都假设世界的边界乃在于人类总体的认知,却罔顾个人智力与生命有限。
个人能够谈论的世界仅仅是他所知的一切,因而只需拥有一门能够解释其个人所有经验的语言,就能获得安宁。但真正得到它的人无不被奉为圣贤,可见此道之难。多数人反而去寻求敷合于他全部语言的世界,因而败阵于能力的有限,时运的不济,悲剧的笔法由此诞生。
写这番话前我也沉浸于悲剧意识当中,过往的追求已成罪愆,曾经的信诺都已荒废,但现在我明白悲剧无非是信仰与生活悖离。不应该自绝于生活,因而不应该承担由思维与现实的脱节造成的痛苦,这让我倍感轻松。
我不需要所谓总体的“世界”,能被限制的只是身体的自由,语言和思想则能超越四维空间的桎梏。
这半年来我过得不太坏,重新看起求学时看过的论文,回忆往事,追溯我的所自,在所有的个人经验里寻找我的世界。它在我读过的那些清晰而睿智的数理论文里形成了最初的边界,又在我所投身的浑浊时代当中被赋予丰富内涵。我所走过的阡陌、见过的树木、赏看过的风景、一再想起的片段,无不是将我如此塑造的世界本身,我成为怎样的人,就必有怎样的归宿。
1947年11月15日
☆、时代
最近我在逐步整理思绪。其过程颇类于收拾屋子,将过往的信札捆好并束之高阁,只留下生活所需:一套被铺、两套衣物、三餐定量、四季虚度。生活像被奥卡姆剃刀割过,凸现出最本质的东西。
作为生物体,我们需索不多,作为有灵,则妄想无限的自由。所幸思维无须倚仗同等丰富的物质,只要人还在生存,它就自然生长。
思维使人成为能反躬自问的造物,这既是悲剧的来源,也是至福的起点。身体下坠时思维仍能架空其上,二者的隔离造成了文明中不朽的精神,古今莫不如此,未来或不以为然。我站在一个时代的终结点上,后世会有人将之作为近代与当下的分野,若您不苟同,敬请观其变。
这种可笑的划分使人类这一固定物种有了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从而导致兵分多路的归宿。天堂远不是一个没有藩篱的极乐之地,一个在中世纪获准升天的人,会为20世纪人们所向往的天堂而愤怒。且不论因信称义,这个时代不认可苦修,视权威为无物,他一世的牺牲如今都被等闲视之,他的价值将被置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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