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庚尽力了,可是竭尽全力,鱼和熊掌依然不可兼得。他甚至有种预感,东日要进攻的必然是上珧——空军前期投石问路,一旦情况明晰,陆军便会紧随其后发起突袭,闪电式占领全城,为下一步进军夏口、呼应台南战局铺路。那一瞬间赵长庚已经做出决断:继续平阴运输,抢在东日轰炸前动用上珧一切渠道送走学生与伤员,再谈军需和私货,就算得罪那帮天上的神仙,也得先把眼前这坎儿过去。
差不多也就在这时,杜诚转告他有老板最新电讯:津口确切消息,东日将出动四十架战机,于今日梗戌轰炸平阴。零号电台的滴答声尚未完全停歇,赵长庚一把夺过耳机,他知道杜诚在自己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疑惑,却也唯有相信。而同时他心里也确确实实松了口气:东日攻击平阴也好,至少上珧占优的运输承载量能够确保送走学生,争取更少的损失;至于那些打着军用物资输送的紧缺货物,若真随平阴线毁在敌军手里,那些个中饱私囊、发着国难财的长官们,也着实无话可说。
赵长庚知道,倘若今日老板在此,绝不会同意他这般任意妄为,可他只感到欣慰,这个贫弱的国家经不起内耗,非风雨同舟、前仆后继不能挽回败局,其实早该如此,不是吗?彼时敌占区前端驻潼县三号站点观测到敌军机队沿河北向西上溯,分站例行向总控室汇报情况,可这份情报夹在雪花般扑面而来的讯息中,仅被当做重复信息,尚未传到赵长庚眼前,便被彻底淹没。
十七时零七分,潼县消息发出四十三分钟后,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在上珧城区爆裂。巨大的声响掀过总控室,震得吊灯剧烈抖动,碎屑灰尘簌簌坠落,赵长庚下意识地想要抱头伏身,却又在瞬间僵直了身躯,面如死灰。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情报有误,东日轰炸的确实是上珧,而非平阴;可就在几分钟前,他刚刚下令载满学生的列车随最后一批伤员发出——早先他与老板分明已分析过敌军趋向,为什么情报还会出错?
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鼓噪着,逼得他想去问问杜诚、问问老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拿这些学生去当炮灰,交换一个完美无缺的任务、一个锦上添花的前程。可他终究还是没有。杜诚和老板不会回答,也没有任何意义,事情已经发生,所谓真相于事无补,这是他亲手造下的孽。不该是这样,那些青春蓬勃的生命应该带着他们的理想与信念去成长、去传承,那才是这片厚土的希望啊!
夜色已然散布寰宇,远处有零星灯火亮起,似点点残星。赵长庚看着天幕下岑寂的校园,漫无目的地想,若能换得山河太平,要他跪在这里受万世唾弃也好,拿去这条命也罢,可是都不能。临走时杜诚对他说:我们合该下地狱,可是没有权力,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些蠹虫,在敌人突破防线前,先把这个国家蛀倒吗?
或许杜诚有他的道理,要做事就要付出代价,而能轻易让人接受的,绝难称之为代价。赵长庚不怕下地狱,他只怕一切做得并不值当,可他也仅仅是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盲者,就像百年来谁也说不清楚,究竟什么能解救这个古老的民族——没有人会告诉他对错,时间也不能。
用不了多久,也许就是明天,渝川的嘉奖令就会下来,表彰津常区域在这次配合调度中的突出表现,如不出所料,也将如期迎来有关他的调令。至于上珧,会成为必要的让步,而那些死难者,将是敌人残暴的最有力证明——这日的上珧会见诸报端,但不会再有更多人知道为什么。
赵长庚突然觉得茫然无力。寂静中前方巷口传来人声渐趋嘈杂:力夫夹杂粗重喘息的唠叨、板车承载重物的吱嘎杂声,还有偶尔应和两句的南方知识分子口音。有人从校园西门迎将上去,双方很快寒暄起来。他站在暗处,认出那是几天前来经济组闲谈过的文史院教授陈勖,对面是声名在外的嘉禾史学大家卢松年,他想原来这就是陈勖嘱托的友人,万幸炮火还没有殃及他们过路的土地。
赵长庚突然认识到,即便是这空荡的校园,仍然有人坚守着。他明白弃用上大讲师这个身份后,不该出现在任何可能被熟人认出的地方,可这次他放任自己出格。赵长庚从来都明白,老板是军伍走出的强者,虽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却天生叛逆于学院与正统;而他来自高校,与他们有着无法隔断的联结,所以他从来理所当然的期望偏袒,可乱世里文明不过是被舍弃的弱者。
此时赵长庚并不知晓,仅仅三十六小时后,上珧城头便挂上了东日膏药旗。而那位有着几面之缘的嘉禾学者,拒不接受日方聘其为新校名誉校长的逼迫,在一个无比明媚的清晨,从明德楼顶一跃而下,血溅五步。
第15章 xii 启明第六
入夜的津口从来不缺光影声色,虹湾平安桥是其中年头最长的一条日侨街,周边店面虽都不大,却难得种目齐全,俗雅兼备。东日军方占领津口四个月来,宵禁尚未完全解除,但这些侨民聚集的地区,却享受着额外的特权。如果说租界的摩登世界从华灯初上时苏醒,那么在这里,东日的风情也才方方馥郁起来。
几辆黄包车在檐角挂着素纸灯笼的街道上穿行,好像轻风拂过高低参差的风铃,余音清泠泠坠落微染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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