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像春雨,我满眼就是春雨,绵绵无尽期地迷蒙和伤感。温子晴怎么能生病呢,怎么可以活得这么辛苦呢,怎么能短命呢。我天天在想这个问题。
春四月,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站在坟地里,我断魂。
那是每年都来的地方,家乡的这块很大的坟地,埋着我的外公和外婆。黄泥土,野草,断茎。高的,矮的草,长满了坑坑洼洼的地面,草尖顶着露珠,挂着雨滴,断茎和野草上牵连着蜘蛛网,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昆虫的幕纱似的白网。似乎没有尽头的坟地上,有无数拱起来的土坟,有被撬开不久的棺木,很新,鲜红的涂漆还非常醒目,有已经腐朽的棺木板,这里一节那里一块地横着,有被破坏了的坟堆,用破缸装着的白骨一根根露在外面,那白骨已经不白了,上面还长着稀疏的毛,青灰偏褐的,我每年都会观察,研究骨头上怎么会长着毛,那毛好像还很硬很粗很长,也或者那不是毛,我从来不敢去摸一摸。那是已经没人认领的坟堆。
这一片坟地曾经充满我的整个童年。农村里到处都是鬼故事,到处都是死人的故事,被大人和小孩夸张恐怖地讲述不休。我的一批同学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这一片坟地,我每天上下学也能远远地望见这片坟地。那里常常放鞭炮,还有一群白衣白裤的人在忙碌。故事,从来不少。
我外婆的故事也留在了这里。结束在这里。那一年我八岁。下午放学回到家里,邻居大婶一把抱住我,跟我说,你没有外婆了,要乖。我还没来得及思考,马上放声大哭,条件反射似地嚎啕大哭。外婆躺在大厅里,头朝里,脚朝门外。高大的外婆躺在一块大木板上。她死了。有人给我缠上白布条,缠在脑门上,屋子里坐着很多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条。外婆死了。我没有思想,只知道哭。妈妈也哭,妈妈哭得很惨,很绝望。
后来外婆被装进了鲜红的棺材里,我们一路哭着放着鞭炮撒着白纸钱,把她送到那片坟地。后来有人组织我们离开,只留下了外婆的棺木,还有几个“大力士”。我们被告诫,不能回头,不可以回头,就一直往前走。记得外婆的坟在路口边上,新死的人的棺木都埋在那一边,红红的棺木停放在那里,许多人在哭,全是白衣服,全是哭声。一年以后,有人给外婆“起身”了,把被虫蛆吃剩的白骨收拾起来,装到瓦缸里埋到一个圆圆的坟堆里。外婆,死了,外婆,只剩一堆白骨。
就三天,外婆就死了。三天之前外婆还是谈笑风生健朗无比的。外婆是拉肚子死的,她在床上呻吟了三天。后来我知道了,外婆舍不得倒掉给我们家修房子的工人吃剩的肥肉和剩菜,她嘴馋那些肉好久了,她没吃过肉好久了。外婆吃了工人吃剩的冷掉了的肥肉就拉肚子了,死了。她死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下白骨,我也没见过外婆的白骨,外婆是消失了,从这个世界上不着痕迹地消失了,像空气一样,什么都没有了。死就是永远,永远消失。从此妈妈带着我们四姐弟,艰难度日。从此,我们再没得到过温情。妈妈是被生活逼疯了的暴君,妈妈没有温情。
坟,野草,死亡,归宿,结局,这就是永远。这个清明我神痴,断魂。温子晴,要是她死了怎么办。我没有思绪。思绪全空了。
我最终有思绪了,有救了。我想到了,那个医生。我们小时候经常看的那个医生,被所有人公认的好医生,还是我爸爸的朋友,和蔼可亲,对,他给我的印象是华佗留下的印象。我知道他已经转到县城的大医院好久了,像他这样的医生,就应该转到大医院。我到医院去找他,守他,但找不到,碰不到他在的时间。我要上学,也没那么多时间。我就打听他的地址,我顺着地址找到了他的家,放学后就去守他回家。在细雨濛濛的他家的楼下,我转到头发衣服都湿了,他,没有出现。我给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我热切盼望,等待。等待是无尽的,盼望成空。我没法子了,世界变了,连华佗都变了。我望着温子晴的感觉也变了,温子晴是不死的,不会死的,至少不会比我早死。她会拥有幸福,我要给她幸福。
是的,我一直在犯一个错误,我喜欢给,很快乐真心地给,没想过别人可能会不要。我给了,我去看她,陪她,逗她快乐,带给她好吃的,好看的。她有时候很开心地要,有时候漠视,有时候不屑。我不知道我的女王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不想,就知道自己想给,什么时候都想,什么都可以给。伟大,自豪,快乐,无聊,沮丧,懊悔,自卑,伤痛。不知道这些词语够不够我用,不,肯定不够的,什么词语都无法表达,这个世界上没有词语可以表达动荡不宁瞬息万变的爱人的心情。我的心情。
冬季守候的那个我家外面的路口,我不再守候。她妈妈单位大门一侧的那个灰暗阴湿的小房间,一直在前方引导着我,向前,向前,走吧,走吧,她在那里,去看她,陪她,给她快乐,给自己快乐。走吧,来吧,它说,既然你想她想到发疯,你就去吧。我去,我没法不去,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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