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王元姬拉住司马炎朝自己这边点头致意,司马师礼节性地举了下手,旋即又把视线落回了司马昭身上。鲜少见到他无奈的样子,司马师也忍俊不禁了,顺手帮他掸净衣领边的雪沫,戏谑道:“我看炎儿是有乃父之风。”
双手举到耳边,司马昭投降道:“真是我少不更事,胡作非为的报应啊。”继而似是想到了什么,司马昭将胳膊肘端在他长兄肩上,嬉笑道:“阿兄这些年也没再添个一儿半女,莫不是早有此先见之明?”
眼中笑意褪去,司马昭望着不远处端方地坐在他母亲身边的羊徽瑜,淡淡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膝下无子,原是我为人长子的失职。”
不是没有疑惑过为何他与继室始终未有子嗣,但他不说,司马昭便不会问。只是方才信口一说,不想换来了他自责的论调。凝眸在司马师近在尺寸间的侧脸上,司马昭装作不经意地打着哈哈,“阿兄要是不嫌弃,我过继一个给你如何?”
从司马炎看到司马机再到司马鉴,司马师低下头揉着眉心道:“你省省吧,就那几个小子,我一个都驯不住。”
“我是认真的,阿兄。”煞有介事地看着盯着他,司马昭笑得狡黠,“正所谓亲上加亲。”
“胡闹。”低斥一声,司马师把头略微偏往一侧,待到颈边司马昭的气息撤开,他却又轻轻扬了唇角。
把他的反应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司马昭没再多说什么,但六年后,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当日确实并非说笑而已。
眼下,二人各自静了片刻,司马昭重新开口换了话题,“你猜父亲回师后发现曹爽新党已在朝中崛起会如何应对。”
“不知。”因为未可知的后事,司马师的眼神显得有几分飘忽着,语气里亦隐藏着不安。
“其实细想来,曹爽执意裁撤旧臣,推行新政也不算无凭无据,任意妄为。只不过,他私心太重,终难成事。”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台阶下的积雪,司马昭不疾不徐道:“昔年高祖代汉后以九品官人法收买世族人心,不料积年日久,此法渐成颓风。名门望族在朝愈久,根基愈深,盘踞各部,选任不复以贤能为首,乃以趋势逐名为先。长此以往,国无良将可用,君无良臣相佐,社稷岌岌危矣。”停了一歇,他余光瞥见司马师只是侧耳听着,并没有要插话的意思,又道:“曹爽既为宗室子弟又为顾命之臣,于情于理都不愿见大权旁落世族之间,帝室倾颓外臣之手。观其行变革之事,于朝廷不可谓无裨益之处。可惜,曹爽之流急于功成,锐意冒进,树敌良多而不自知,孰能久乎?宗亲、世族本应内外制衡,亲疏相间,以免其一专擅朝政。父亲四朝为臣,承两代托孤之命,身居尊位仍不忘时时以‘盛满者道家之所忌,四时犹有推移,吾何德以堪之。损之又损之,庶可以免乎?’为诫,足见其忠诚谦退之心。若曹爽可摒除私利,一心为国,与父亲共商改革之法,令宗亲高门相辅相成,父亲焉有推脱之理?”叹了口气,司马昭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如今,他大权独揽,进不知止;父亲隐忍再三,退无可退,反戈一击,迟早为之。”
“你又何须替他扼腕?”唇角的弧度几近凉薄,司马师漠然道:“扫除颓风也好,变革改制也罢,终究不过曹爽包揽权势的借口。我司马氏能有今日,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岂能安然受制于他?父亲欲为一世忠贞良辅,许多事不便为之,不屑为之,故而一再忍让。”停了一歇,他将视线转向司马昭,“但你我不同。”
“倒不是我为曹爽说话。”明白他的话中深意,司马昭却没有给出正面回应,反而兀自往下道:“纵怀忠志事朝廷亦难免为私家图谋,所谓谋国谋身,在所难免。”
闻言,司马师不禁嗤笑道:“国君强悍,尚可言谋身以自保;今君主幼弱,自保一说流于无稽,同朝夺利,争权自重才是目的。”
对上他的眼睛,司马昭低声反问道:“设若父亲与曹爽形势相易,又当如何?”
一句话,问得司马师哑口,说到底,所为皆不外权与名。半晌,他徐徐开言道:“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鹿死谁手,各凭本事。”末了,又补上一句,“天子、父亲、曹爽、我们、他们,谁都躲不过。”
风过,枝头的积雪跟着被扫下。
双目微狭,司马师仰头面对纷纷扬扬落雪道:“何况,父亲早已蓄势待发。”
他语调平缓,可司马昭还是听出其中压抑着些许难以言明的兴奋。他的兄长常以谦卑忍耐示人,且谨慎自处,能够看到他不加掩饰的雄心,实非易事。司马昭庆幸,可又不乏失落——自浮华案的沉寂到再入仕途,有太多复杂的东西被那人藏于眼底,深不可见,可他的目光却日益缥缈于远方,仿佛在追求某些虚幻的存在。司马昭不懂,唯有相随而已。
细雪环绕,二人相视而笑,胸臆互明,秘而不宣。
开春之际,曹爽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奏请天子追封皇考京兆尹司马防,谥为舞阳成侯。天子从之。远在芍坡的司马懿闻讯上表谢恩,而后继续专注于他的水利工事。大半年过去,芍坡周边大小五十余个坡塘建成,广漕渠贯穿竣工,黄河之水被引入汴水,灌溉东南诸陂,淮北始屯田,司马懿遂安心班师回朝。
听说司马懿回洛阳了,曹爽心里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兵权终于得以收归朝廷,忧的是心腹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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