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锡知道这小屁孩偷偷藏糖吃,还明目张胆地分给徐至,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他放下扬起的嘴角,背也不想再挺直,敲碎裹着心的玻璃壳,任碎渣扎进柔软的内里。
他在徐至面前假笑了十年,用五岁孩子都欺骗不过的拙劣演技去敷衍。
那个人只是不爱,所以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程安喝了点粥又犯困,没折腾多久就闭上双眼睡了。程锡替他掖好被子,自己坐在床上胡思乱想。
他开了盏床头小灯,怕发出噪声,他弓着身子,小心地从抽屉里抽出那个厚本子。它原本就很厚,里面不知贴了多少东西,微微鼓起。那是很好的牛皮,和他的手工钱包出自同一人之手,是他出席箱包品牌活动要的酬劳。皮料因为时间久了,积淀出不一样的成色,它被妥善保管,避开了尖锐的东西造成划痕。
翻开第一页,徐至西装革履,眼镜仍是最开始见到的那副。侧身坐着,他不拘谨,也不放松,像是对面的人在努力与他亲近,却还是能感受到他在保持距离与理智。他在接受采访,程锡对内容不太关心,只爱这拍照的角度,就像是自己坐在那人身边,一转眼就能看到他稍加思索的神色。
这类杂志并非期期都买,路过报刊亭时他总是翻翻目录,看看里面有没有熟悉的名字。
他单独剪下,拼贴在这个本子上,也不去写什么东西。报纸也有,只是不喜油墨气味,上面配图分辨率往往不高,又易坏,他都过了塑再粘。
所以程安随手一翻,就能看到“徐至”二字。
十年来网络兴起,纸媒逐渐没落,拼贴的内容一年来也积攒不了多少。徐至出现在公众视野的频率也在缓慢降低,他看出徐至换了副眼镜,眉眼愈加深邃,无需再用眼镜修饰,可徐至却告诉他是真的需要。
这么多年来,他就和一个与徐至素不相识的人一样,用这种方式去了解、去探听。
程锡苦笑,将声音咽进肚子里。
兴许灯泡寿命将至,发出的光亮昏黄暗淡,照得人也昏沉,他合上关于徐至的一切,重新放进抽屉里。关灯,手撑着让整个人往被子里滑了滑,背对陈放着徐至的过去,闭上酸涩而疲乏的眼睛。
一觉醒来不会将不快都忘记,但可以将心意微微抚平。
可事实就是,波澜一再生起,越是逃避的人和事,就越会挑着时间出现。
程锡醒来得晚了一点,安安已经不在床上,掀起的被子一角被他努力地想铺平整,却还是皱皱的。他拉开窗帘,外面仍在下雪。
程锡还得去医院看望林一立,林导因为车祸伤势过重,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这雪像是不知人间悲苦似地下落,只是还算轻柔,断断续续地才将世界染上素白。
等他整理好出来,没花太多气力就找到了程安。
那个小孩搬了张小凳子,乖巧地坐在上面,一缕软发躺在徐至的手里,被他捏着把精巧的角梳仔细地梳理着发梢。徐至高大的身躯就这么把程安环在怀中,眼神很柔软。
程安显然享受这样的细心呵护,平时他才不会这样给儿子梳头,毕竟养的是个男孩,他也没有那门编辫子的手艺。
他感到一种恬静与安宁,甚至觉得时间像是悄然被人偷走,他和徐至没有分开,甚至朝朝暮暮,如此度过了漫长的一段岁月。
程安发现了程锡,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
徐至闻声抬头:“你起来了。”
“嗯,”程锡只觉得头疼,“你怎么进来的。”
“敲门,安安来开的。”
“程安小朋友,以后了,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不然你怎么丢的你爹都不知道。”程锡口气重了一点,他把程安从凳子上抱到自己的怀里,“你走吧,昨晚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以后不用见面了,朋友不做了,什么也不做了,要断就断个干净,一大早来我家做什么。”
程安有点委屈,把头一歪,抵在程锡的脖子处。
敏感如程安,他知道程锡生气了,所以不敢顶嘴,只能偷偷地巴巴望了一眼徐至。
“我有一些事想要告诉你。”徐至低声道。
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可程锡实在打不起精神来,他猜不透徐至的心思,索性也就不去猜。
但他如果有什么想法,他愿意听,只是能不能听进心里,他不敢确定。
“等我回来再告诉吧,我去医院看朋友,”程锡敷衍道,转而问怀里的程安,“你跟我走还是留在家里?”
“我想在家里玩。”程安听见“医院”,嘴瘪了一下,眨眨眼睛,“爸爸早点回来。”
程锡咬牙切齿:“小白眼狼,改名儿叫徐安算了。”
又抬头对徐至淡淡道:“麻烦照看他一下,我可能留到晚上。”
语气与一个护工、保姆、陌生人交谈别无二致。
程锡在医院守着,导演仍在昏迷当中,徐更和孟泽也在。他杯子里的水凉了,徐更便给他添上热的,一间病房里无比压抑。
命运就是这样,不见残酷的面相,却无法知道灾难会何时降临,一块巨石被再冷静不过地投掷到人的背上。
就像2005年的那场洪水,冲垮了一栋老宅,冲走了他的父亲。
他有时仍会做梦,梦见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他听见铁锥和板子击打的声音,趿拉着鞋买下一小兜麦芽糖,赶在夏珍的炝炒青菜出锅前回来,乖乖吃饭后再去细品买来的零食,如此能少挨一顿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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