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不怜花,偏教委芳尘。
皇帝挺拔的身影独自矗立在无垠苍穹之下,忽然便觉快意,不由长笑了几声,余音却有几分悲郁。
“他们都以为朕追思爱慕你,却不知事实相差甚远。如今朕守着一座空殿,一纸死画,连穗子也成了灰,你会不会怪朕扰了你的清静?”
“……也罢,想来你并不稀罕朕的用心,朕也无需向你解释。”
皇帝的自言自语没人敢细听,听过也不敢记住,只有皇城顶端呼啸的风席卷了一切,洞悉着这座玉宇琼楼中无穷爱恨。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当堕六道阿修罗。
02
后来皇帝便常常宿在禁苑,谨妃荣宠依旧,后宫独大,皇帝却不常招幸,甚至不再看宫中如繁花般每季盛开的新人。
谨妃认定皇帝是年老体衰才不在后宫走动,不看新人则是同自己情深意笃,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子凭母贵,更加无所忌惮,连那装出来的一点小心本分都忘光了。
皇帝在旧日东宫的花窗下读书,抚摸着那人批画过的字迹,听闻了暗卫回报,也只淡漠地应了一声,便回过头去接着看窗前琼花如雪,飘然九霄。
他快要一千六百岁了,却还能弯弓射箭,行动自如,离死只怕还有很长时间。但有时午梦悠长,手倦抛书,醒来见万花如海,也不禁恍惚,只觉眼前一道清影凌空而去,还笑着向自己伸出了手。
可是到了夜间,他又会连续不断地梦到奈何桥,阎王殿。酆都鬼城,阎王掷下判决,要判他不忠不义不情,千刀万剐,抽筋剥皮,他也凛然无惧。
直到阎王幻化成三千白发,雪漫炼狱烈火,问他如果报应还有来世再不能与他的殿下相逢,他怕不怕?
皇帝也有些佩服自己,居然在梦中仍能千百次冷静作答:“我既做了,便不会为自己的所为辩解或后悔。何况我的殿下早已被剥去仙骨,该是灰飞烟灭,何来来世?”
梦醒了,他便敢直视着琼花树和耀眼阳光,拒绝幻影中那人向他伸出的手:“朕自有江山要守,怎能随你离去。”
在这山河壮丽前,他的选择从来就不是他。
03
皇四子长大了,身姿挺拔,清秀俊逸,常来禁苑习字,却也不敢惊动父皇沉思。就是他父皇要他一起看看那幅画,他也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哪里惹怒父皇。
治国太子,当不卑不亢,如此文秀懦弱,恐难成事。
皇帝派了一名出身于麒麟军的侍读,自小便忠心耿耿陪在皇四子身边,其实却是皇帝的耳目。
这招皇帝用得惯熟了,连他唯一差不多爱过的人都用过,遑论亲生骨肉。
侍读同皇四子感情甚笃,后宫嫔妃妒忌,派人行刺,也是他挺身而出为皇四子抵挡匕首。而皇帝听说皇四子为一个侍读痛哭不止,亲自侍疾,衣不解带,连续数日,难得地大发了一场雷霆。
若是稍有些明慧的,便该自请愚钝,从准太子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上退下去,可谨妃依旧不动如山,像是稳操胜券。
侍读趁皇四子累得在自己榻边睡着了,惨白着一张脸,小心捂着渗血伤口前来回报:“谨妃娘娘近日与京中禁军来往甚密,一同与会的还有丞相大人,都议定陛下年迈昏聩,不理政事,兵谏时机已到。”
“朕不过是看在以前死了太多人的份上,让天下休养生息几年,他们倒有趣,真以为是朕宽仁。”皇帝笑了笑,挽着衣袖不动声色地画着一幅兰草图,题了一行小字:“君子如兰”。
那人最喜欢兰草,可惜皇帝最像他的那个儿子,说是兰边枝叶尚可,骨头却太脆嫩了,什么风霜也熬不过。
皇帝念及此处,毕竟有些惋惜,便看了一眼依然咬牙跪着的侍读:“有什么话就说吧。”
“陛下圣明,想来微臣不用说也明白。”
“你主子软弱,倒是把你纵容得越来越大胆了。”皇帝也不发怒,提笔又替兰花添了几枝墨叶,自言自语道:“人也真是奇怪,不够像他的朕看不上,太像的,朕又要费心提防。还不如对着画清静。”
“你猜猜看,你的主子,有几分像他?”
“三成,不堪大用,不成气候。”
皇帝还没叱责此人犯上,便见那侍读拼着伤口崩裂,重重地磕下头去,口中只道请皇帝开恩,看在这三分相似上,饶恕皇四子一命。
“身为朕的儿子,这点相似只够朕容许他降生,还不够朕容许他长生。天真,就是他的罪名。”
皇帝一脚踢开了跪在脚边求情的人,声音掷地如金石:“倒是你要好好想清楚,你的殿下重要,还是前程重要?”
“拎不清轻重的人,朕也不会再用。”皇帝微一示意,便见内侍捧来了两个小瓷瓶:“这两瓶药赐给你,你可以让他平静安宁地上路,然后到朕这里领赏,也可以选择陪他一起走。”
“当然,无论你选了那种,手上都沾了皇子的血,日后最好提着人头做事。这对你也没坏处。”皇帝又扫了一眼那面如死灰的人,微不可为地喟叹了一声:“朕也是看在念儿那三分相似的份上,才和你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有时他看着他们,真像年轻时的他和殿下。
可惜就连文华熙那样的人,也不能逃过身边人的背叛算计,他又怎能坐视历史重演,山河易主?
画完了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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