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坐着的蔺为轩说话了:大家可要注意,有些人对土改不满,发泄不满情绪……
像是秋风吹过田野,病房里顿时静了下来。蔺为轩是民乐县副县长,解放前甘肃学院[5]毕业生,地下党,当过教员。解放初他曾任过临洮县委宣传部长,后来调民乐县当副县长。他因为在交售统购粮的问题上与县委书记发生矛盾,定了个右倾反党分子。来到夹边沟之后,农场领导照顾他,叫他在农业大队当统计,不下大田劳动。他和金塔县的县长张和祥两个人同住一间房子,房子里有热炕。吃粮紧张以后,领导还允许他回了一趟民乐县,从家里背了几十斤面粉回来。但是到了明水之后他也饿垮了,躺倒了。他的女人是临洮县中学的老师,自他进了夹边沟,女人就没来看过他。人们传说女人在和他闹离婚。
他的身体彻底垮了。他原是个矮胖子,圆圆的脸,现在变成了长方形。原先突出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两个黑窟窿里,像是两个泥蛋蛋。只有睁开眼皮的时候,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仍然很亮。
此刻,他的眼睛就很亮。有些人看见了他的明亮的眼睛,把眼光躲开了。
房子里突然静下来,静得只有烟筒呼隆隆响,这是夜风刮过的声音。
算了算了,我们再换个话题。
终于,陈毓明说话了。他很为难,大家随便说话,消磨时间,蔺为轩却从这里听出了阶级斗争的内容。他怕大家又要睡觉。便又引导大家说别的话。但是他的话音刚落,坐在蔺为轩身旁的张继信突然说了一句:
老蔺,你的这些话怎么叫人听着不舒服呢!
他的话声音很低,但因为房子里很静,大家都听到了。
蔺为轩怔了一下,因为从他进了病房,已经一个星期了,大家聊天的时候张继信从来不说话的。他问了一声:我的话怎么不受听?
张继信说,听你的说话,就像你是整风办公室的主任,就像你还当县长的口气。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劳教分子,大家都一样的。你说别人说的话是发泄不满情绪,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过分?
蔺为轩不出声了。陈毓明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招呼大家继续说话,但张继信又说,老蔺,我听人说,上个月,程炯明把一头牛牵出去杀了,给你牛肉吃,你没吃。有没有这回事?
蔺为轩看他一眼:你问这事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问一下,闲着没事干嘛。我是听人说的,程炯明给你牛肉,你说人家的牛肉是偷的公家的,你不吃,还说要告人家去。有这事吗?
有这事。是我向领导反映了。
我不是问反映了没有,反映不反映是你的权利。说明你思想好,我是想问一下:现在要是有人给你块牛肉你吃不吃?
蔺为轩没立即回答,略停一下说,那要看牛肉是哪来的?
偷来的,还是偷来的。
不吃。
真不吃?
真不吃。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那说明你品质好,道德高尚,党的立场坚定。
蔺为轩没说话,明亮的眼睛看着张继信。张继信却不看他,面对其他病号又说,你说的话我一点都不信。你既然这么革命,党性这么强,党为啥把你弄到夹边沟来了,为啥给你戴了个右倾反党分子的帽子?
蔺为轩的脸色变了,苍白且尴尬。他支吾着说,我是冤枉的,有人陷害我,打击报复……上级……不了解情况,我对党是忠诚的……
冤枉都活该判刑,劳改?我看呀,要说冤枉,这些人都冤枉了,还就你冤枉的程度轻一些。人家好心给你肉吃,你把人家给告了!你呀,表面上革命得很,告这个揭发那个,实际讲,你是表现给领导看的,你想立功,想踩着别人的肩膀走出夹边沟去!我跟你说吧,你走不出去了,大家都走不出去了。
蔺为轩的脸色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黄,他结结巴巴说,你就发泄对党的不满吧……
陈毓明觉得再说下去问题就会变得不可收拾,说不定招惹出什么祸端出来,他坚决地说,不准再吵了,不准再吵了……
这天夜里一号病房没有死人。这是病房成立以来的第一次。
进入12月以后,天气格外冷了一下。河西走廊的寒冬真正到来了,室外的夜间温度降到了零下二十六七度。原因是河西走廊的风季到来了。原先只是夜间才刮的寒风现在不分昼夜地在原野上肆虐,呼叫。整日里,河西走廊的天空笼罩在呛人的黄尘里。太阳像是一张黄疸病人的脸,在黄蒙蒙的天空悬着个亮砣砣。
幸好下了一场大雪,空气才变得洁净一些。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大雪停歇的这天早晨又刮起了东风,风把地上的雪刮到低洼处,刮到坟堆的背后。每个坟堆和每墩红柳后边都堆起一堆被沙尘染黑了的雪堆,明水的沙滩和草滩变成了巨大的坟场,又像是雅丹地貌。
这天的天气最冷,陈毓明不停地往炉子里添煤,房子里的温度仍然上不去,病号们穿着棉袄在被窝里躺着。
有人轻轻地敲着门板。一定是来探视亲人的妇女们,陈毓明这样想。近一段时间探视亲人的妇女们陡然增多。丈夫们的生命危在旦夕,女人们可就遭殃了,数千里长途奔波把全家人节省出来的可怜的几斤口粮带给丈夫。风尘仆仆的妇女和老人们的匆匆的脚步把明水河车站和明水农场之间的戈壁沙滩和草滩踏出了一条小路。大雪都盖不住他们的脚印。
一听见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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