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柴扉前,秦堪转头看了看唐子禾,心中疑惑更甚,正待叫侍卫敲门,却见半闭的柴扉从里面被人推开。两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他眼中。
秦堪略一打量,不由大惊,失声道:“刘良女,高公公!”
推开柴扉的正是久已不见的刘良女和曾经的内库总管高凤。
刘良女一袭粗布碎花裙衽,乌黑的发丝挽成一个高髻,然后用蓝色的碎花头巾包住。高凤也是灰色粗布短衫,杵着一只拐杖,二人乍看之下跟寻常的农家百姓毫无二致。
秦堪神情呆怔盯着二人,望向高凤时目光变得狠厉,忽然喝道:“来人,将逆贼高凤拿下!马上给我严审,问出陛下的下落!”
“公爷。秦公爷您先息怒,老奴这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贵属审问……”高凤慌忙陪笑打拱,手往院内一指,笑道:“您要知道的事情不消问,自去屋内瞧瞧便知。”
秦堪心一紧,转睛看着不远处炊烟袅绕的农家小屋。
那扇空洞的门内,似乎藏着一个多日来萦绕于怀的答案,这个答案似在情理之中,却无法令自己接受。释怀。
时间和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一只灰色的粗布袍袖首先从空门边露出来,接着是一只黑色的软底布鞋,灰色的麻布裤,腰间用布巾随意系成一个结。
熟悉的眉眼在秋风中悄然出现,眉眼带笑。笑中有泪,水气氤氲的眸子仍然那么的纯净,明亮,像蒙尘的珠玉静静躺在瓦石中,依然绽放着截然不同的光华。
秦堪怔怔看着他,眼圈忽然一红,泪水顿时盈眶。
分隔只数月,却如同隔了一世人,再见时那熟悉的眉眼,仿佛已是前世的印像。
二人隔着小院对视着,静谧无声里,泪水如河流淌。
许久之后,秦堪一撩衣衫下摆,推金山倒玉柱,重重跪倒在地。
“陛下,臣终于再见到你了……”说着秦堪已是哽咽不成声。
朱厚照仍在笑,脸上的泪水却蜿蜒滑落。
“秦堪,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臣一直在寻找陛下的下落,麾下锦衣卫大索天下,遍寻无果,因陛下失踪之故,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被臣撤换罢免者数十人……”
朱厚照含泪笑道:“我若不想让厂卫找到,谁能找得到?”
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秦堪深呼吸几次后,缓缓平复了情绪,诸多疑惑涌上心头。
“陛下溺水,众太医一筹莫展不得救,你何时苏醒的?”
朱厚照笑道:“虽说吉人自有天助,但我能苏醒却不能谢天,还得多谢你娶了一位医术通天的外宅夫人呀。”
秦堪立马扭头望向身后的唐子禾,唐子禾却心虚地垂头不语。
秦堪又看了看躬身陪笑的高凤,几条线索在脑海里连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这一刻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再次扭头看了唐子禾一眼,秦堪的目光恍然而冷漠,唐子禾怯怯抬头,恰好与他的目光相撞,看到那双熟悉的眸子里愤怒,唐子禾眼圈一红,心中却如被刀扎中一般痛楚。
压下满心的愤怒,秦堪仍笑着道:“陛下乃天子,自有满天诸神佛护佑,臣喜见陛下无恙,这就召满朝文武公卿前来接驾,再请杨先生发动内阁廷议,商议陛下效法英宗,再次登基,一切大事鼎定后,你我君臣再叙旧……”
“不,不不!”朱厚照出人意料地连连摇头,道:“高凤将我偷出宫后我便醒了,这些日子我在这农庄里听到朝臣另立新君,听到我的堂弟朱厚熜即位,直到现在我还没有任何动作,秦堪,你不明白为什么吗?”
秦堪静静怔忪片刻,忽然浑身一颤,震惊地盯着朱厚照。
“陛下!”
朱厚照笑着摆摆手,遥望远处起伏的山峦,叹道:“秦堪,我不是个好皇帝,或者说,我其实并不愿当皇帝……”
“父皇仅我一子,皇位传承无可避让,于是我黄袍加身,于是被朝臣推上万众瞩目的神台,可是包括父皇在内,从来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当这个皇帝,更没人问过我当这个皇帝快不快乐,世人眼里只看到我的光鲜,我的尊贵……是啊,我坐拥万里江山,泱泱上国,天下一人,我应该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了,我怎能不快乐?怎敢不快乐?”
朱厚照说着眼圈又泛了红:“可是,当皇帝这十四年来,我唯有在内宫与张永,谷大用他们嬉戏,或者给豹房的老虎大象喂食时才觉得真正的快乐,十四年里,国朝内外诸事,大臣们处处针砭,处处掣肘,大至天下钱粮河道兵备,小至修葺殿门更换琉瓦,所见所闻者皆是一片训责痛骂,天下最尊贵者不应该是皇帝吗?可我为何觉得最尊者却是那些大臣文官?我当了十四年皇帝,也忍了十四年……”
“我本性实喜嬉闹玩乐,但年岁渐长本已收心,奈何朝臣相逼,使我一日不得开心颜,于是我故意离经叛道,荒诞不经,也不知是因为想抗争还是想赌气,夜深人静之时回想种种作为,又深觉羞愧惶恐,生怕误了祖宗江山,使我先祖声名蒙羞沾尘,于是又不得不振作精神打理父皇留给我的社稷,这些年幸得有你,定辽东,诛刘瑾,平宁王,开海禁……我不善治国,唯我一生只信任你一人,你帮我将这满目疮痍的天下治理得妥妥当当,而我要做的,仅只是在你提出任何谏言的时候负责点头答应,然后一起合起伙来坑大臣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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