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相貌与小时候完全不同,脸不圆了,眼不呆了,当然,牙也不豁了。他旁边的那个小道士我倒是能认出来,是他的那位师兄,脸盘眉眼虽张开了些,仍能看出幼时形容。
自从这两人的气息判断,微元的修为已在他师兄之上。
这都是我老人家的功劳。
微元又摸了摸我:哦?我与此处,竟有如此缘分?怪不得我看见这块石头,竟有种莫名的亲切。
他跟他那师兄在我身边坐下,喝了两口水,聊了几句天。
我从他们的言语中得知,如今他二人已经是门派中颇有些地位的弟子,这番是要下界除妖。
他们待了不多时,就又踏剑离去。看来,这孩子能在师门中长远地待下去了,我不禁微有些得意,忽而明白为什么渐遂那么喜欢收徒弟了,看着自己亲手扶植的小苗长大,确实有些难以形容的满足。
回程的时候,他们又到我身边歇了歇。
师弟,其实你过去看看,师父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是你的亲爹娘和亲弟弟。
修道之人凡根断却,我与他们已无瓜葛。
话虽这么说哎,你的家事我不便多言。赶紧回师门复命吧。
当天夜里,我又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逼近,赶紧变成大石横回山坡。
这次只有微元一个,他取出一个扁壶,拔开塞子,芬芳的酒液自壶中倾出,洒在我身上。
师兄,听闻小时候我曾在你身边借宿。此乃我从山下带来的好酒,以此为谢。
没大没小的娃儿,本座长你的岁数数都数不过来,且传与你根基法术。不让你磕头便罢了,怎敢说出一个兄字。
算了,我不计较。
他在我身边坐下,举着那个扁壶,沉默地一口口灌着。
许久后,他忽然说:石兄,你知道么,我爹过世了。
我当然不能接腔。
过了一时,他又接着道:他过世了,我不能去给他磕头,也不能去看他。其实我都记不清楚他长什么模样了。他过世了,我也不怎么难过。这算天性凉薄么?
我当然仍旧沉默着。
他又灌了几口酒,再道:其实,我很想见见我娘,但我没去,我知道她不想看到我。我是出家修道之人,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仍有这诸多牵挂,是否是我尘根未净?
而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继续喝酒,我一动不动地蹲着,任凭他握着空壶靠在我身上,待到天快亮,踏着薄露离去。
我时不时去镇子里转,凡间的事大都知道。我已经听说了,皇帝驾崩,微元的弟弟成了皇帝,他的娘亲早就混成了皇后,如今成了太后。
按理说,微元虽然出家修道了,什么护国真人之类的头衔封号还是应当给一两个的。
但是看来,貌似没有。
后来也没有。
只当没这个人了。
我忍不住又到玄广派走动了一下。
玄广派没什么变化,微元这一茬的小道童们长大了,新一茬的小道童已接续上,咧着小豁牙颠颠乱跑。
微元的地位亦与小时候不同了,貌似和师兄师弟们处得不错,常有人主动找他聊天或探讨道法,小弟子们看他的目光跟仰慕。有能耐了,自会被簇拥,即便修仙门派,亦不能避去这条俗规。倒是他,和儿时截然相反,不大爱和人亲近的样子,我跟了他两天,没见他怎么说过话。天不亮起床,打坐半个时辰,去祖师殿应卯,白天看经练功,天黑后继续打坐,入更睡觉。某次我正站在床头,他突然睁开眼撑起身,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能看见我了,结果他立刻又倒下合上眼睡了。
想来是做了噩梦。
大概他爹娘的那件事还存在他心里吧。
不止我这么想,次日下午,他又袖了一卷经在僻静处看,他那师兄长尘走到他近前拍拍他肩膀:师弟,我等修道之人,天生尘缘浅薄,不必被比羁绊。
他道:多谢师兄,我早已不再多想。
长尘皱眉:真是这样,你为何对师父说要闭关?
凡人修道,方法各异,丹修、气修、清修、俗修五花八门。玄广派是随常修,又叫自然修,随自然而悟道法,算是比较接凡气的一种修法。而闭关是清修中的苦修,随常修者,到了比较高的境界时,才会闭关,在微元和长尘这种修为时,本不用如此。
微元合上书本:我资质平平,不是修道的材料,只因侥幸,才习得微末。最近遭遇关隘,总是无法突破,因此向师父请求入关。
长尘拧着眉头看他片刻,长叹一口气:也罢,随你!
再一日,微元就入关了。沐浴完毕,换上素袍,在祖师殿叩拜完毕,即迈入了石门。
众门人目送他入关内,石门合拢,一个弟子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微元师弟出关后,说不定就直接踏彩云,跨长虹,飞升了。
掌门和几位长老却都不言语,片刻,掌门才一声长叹:尘根深种,执着无益。
我很不以为然。尘根人人皆有,如果没有,那就直接是仙了,何必还修呢?修道,本身就是一种执著。这孩子的境界,已经是这个小山头上最好的,你还横挑鼻子竖挑眼,整得跟能看透未来似的。
本座都不敢断言将来,难道你这个老牛鼻子比我强么?
我飘进石门之内,微元正在寒潭边打坐,我再起一梦境,将他摄入其中,于一片烟雾缭绕中现出身形,又塞给他一本小册子,一瓶药丸。
他在梦境中愣怔住,倒有些像小时候的呆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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