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四处望了一遍,这洞中分明凄清得很,并没有谁冒着风雨而来。
飞光便定了定神,照旧于老树横枝上落座,点起一团青光莹火,将书卷造物展开细读。一时间四下无声,只见得飞光翻书之手,有如白玉雕就;手中之书,被这修长手指一衬,亦如玉册。
等到此书读罢,飞光再回头细想方才的一席长谈,深感老祖用心良苦。
他自修行以来,还未想过自己的修行之道,虽是炼就了鉴世明理、布阵搏杀的神通,却从未想过鉴世和搏杀的缘由,如今有满满一卷见解映照,往后想再进一步,自是少去许多波折。
飞光想通此处,本打算趁势入定片刻,以那书中所得,鉴一鉴自身大道,可万万没料到的是,当他稍稍运转功法,竟又有过往前尘纷纷而来。
那记忆初时如花,如月,云遮雾绕,影影绰绰,半晌才肯露出一缕蛛丝。
渐渐便来得疾了,似草尖晨露,连珠一般盈满而坠;似雨打屋檐,瓦上竹笕泻水如银;似瓶裂水迸;似江河潮起;似骇浪压城——
那记忆急急而来,苦涩辛辣参半,隐有回甘之味,淹得天地滔滔一片。
飞光沉浮旧事里,虽有劈波斩浪之心,苦苦求生、求渡、求岸,亦难忍这神识崩摧之痛。
他不知不觉间,已疼得双手攥拳,冷汗涔涔而下。
当年之事,还在一一卷土重来,昔日酷刑之痛悉数再现,又一次加诸于身上,非要他彻底想起当时滋味……
那邪阵束缚之痛,长有数日,日复一日。
那血池炼骨之痛,漫漫数年,年复一年。
而旧事里的人,明知他痛极,却还要攥着他的手指,还敢偷抚他的尾翎,竟还敢落泪……
在最煎熬难耐的关头,飞光一度痛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世间过了多少时日,水面荧火黯去,他睡在一片漆黑里,隐约听见山中响起三声丧钟声响。
山体随此钟震荡不止,有哭声自大殿、道场、道宫、精舍处含糊传来。飞光身上与人结下的两道契约,其中一道至此绷断。
飞光仙君倚着老树枝干,在这昏昏沉沉中,一度想挣扎醒转。
连试了几回,双眼已勉强睁开一线,最终还是气力不济。
他心底深处,总觉故人来世重修,要么能参透规矩法理,要么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左右是天开地阔,有极好的一段锦绣前程。正因为有这一念,飞光于此事上,并不至于像万霞山弟子一般难过。
他只忧心不在身旁的,自己……自己的道侣。
飞光如今已经彻底想了起来——想起自己如何动了心,想起自己卜算到怎样的凶卦。
当年在临别之际,他匆匆割裂出一线神魂,留在喻炎身边,竭力消灾挡灾,心底却是惴惴难安,不知能否扭转生死定局,更不知再见之日要到何日。
后来虽用天机简重新卜了一卦,卜出花好月圆一般的来日,但飞光心中仍不敢信。
他此时极想见喻炎一面,只想在万霞山动荡之前,守在那人咫尺之地。
但飞光经此大劫,已然累得神识溃散,人背倚老树,半点动弹不得。
想到喻炎平日的性情,飞光便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竟忍不住自己咬破舌尖,借此痛强提一口灵气,勉力检视了一番,而后才知体内二十一处大穴堵塞,神魂不稳,少说也要花上三五天疏通灵脉。
如此检视之后,飞光越发急得汗盈于睫。
可他转念一想,忽然又有些放下心来。
他与喻炎之间,已经改结了最末等的血契,一切皮肉之伤只会落在自己身上。
只要自己一息尚存,那人便会酣然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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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仙长那头果然是一觉好眠。
他长长一觉睡醒,脑海中还依稀记得飞光方才的行事。
若说喻炎先前是双拳攥紧,非要与人拼个长短,满腔怒火烧得正炽;此时被飞光附身过一趟,一路悄悄哄下来,熊熊怒意全泡了水,只剩下一炉温热的余灰。
他仰卧在榻上,含糊笑了一声:“飞光啊飞光……”
唤过之后,喻炎指尖共额头仍有些微痒,喉头并双耳也有些甘甜。那是飞光在时,以他自己的手,轻轻去抚他的前额,是飞光借口发声,而后再传入了他的耳中。
喻炎想到飞光最后说的那句“卿卿,快睡”,情不自禁地笑弯了眼睛,人暗暗回味了数遍,这才审视起储物戒里的藏宝。
那戒中方寸之地,果真被偷偷取走了几块低阶晶矿,换回了许多的上品灵石。
喻炎清点过后,心里似喜似恼,极轻地骂了一句:“我从赤焰海,千辛万苦背了回来,想留给你磨嘴的……”
但他说完,忽而又想到,那晶矿其实留着也无用,好似从此时、此刻、此处开始,他再不必特意拿些晶铁木石出来,只为惹那人生气了。
飞光刚才,都已经叫他“卿卿”了。
飞光的卿卿,自然要学得稳重几分,只说些体己的话。
喻仙长这样打定了主意,然后才披衣正冠着履出门,打算去之前的登山狭路一试,说不得护山阵法上缺口犹在,能伺机见一见飞光。
可等他踏出上房,才发现万霞山中,似是出了极大的变故。
少了客舍内布下的隔音阵术,过道上风声骤起,雨声骤来,一瓦之外已是漫天的雷鸣电闪疾雨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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