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厅里领位的小姐已等候在写满预定客人的包间牌子下。她们穿的是月白色的改良旗袍,短到小腿上,温良而利落,没有一般餐馆和酒店里领位小姐那种拖到脚背上的高叉旗袍的俗。脚上穿一双尖头浅面的小高跟皮鞋,带着五十年代的香港风间,都以旧上海街道的名字命名,霞飞路,洋泾浜,金神父路,花园弄,棋盘街,十六铺,四明村。店堂里灯火通明,乌木筷子顶端上一寸见方的仿银包铁,擦得锃亮的西餐具,玻璃杯和酒杯,都在灯光下闪烁着优渥的晶莹的光芒。穿黑色中式衣服的侍应生们,让人想起大公馆里温良的佣人们。
一切都准备好了,通往屋外露台的门敞开着,露台上放着白色的桌椅,从前,王家的甄字辈在露台那里搭台唱戏的时候,从露台到草坪,有浅浅的两级石阶。现在,那两级石阶已经沉入地面,露台现在与草坪一样平了。要是不对照着照片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原先被王家的年轻人挖过一个小湖的花园,现在早已不是玫瑰园了,而是啤酒花园。今天有一个来自新泽西的大学修学旅行团在这里晚餐,花园里架起了好几个bbq的烤炉,那是为美国学生特意准备下的。
柚木大餐台上放了“reion”的小牌子。在餐台的中间,按照客人的吩咐,侍应生准备了一个在红宝石预定好的栗子蛋糕,蛋糕很大,能c下73根生日蜡烛,这是机械进出口公司特地为两个商业英文顾问的生日准备的。机械进出口公司预订了这张桌子,为两个73岁的英文顾问庆祝生日,也算答谢两位老人一周三次,舟车劳顿,到外滩上班的辛苦。那只蛋糕和几包蜡烛下午时分被一个年轻小姐送到餐馆,她对鲜奶油裱出来的一圈粉红色玫瑰花十分得意,再三言明是给重要客人的礼物,警告领班要小心。现在,红宝石漂亮的栗子蛋糕被众多的蜡烛c得满满的,不得不将裱花都破坏了。c蜡烛的小姐一方面不忍心将漂亮的裱花破坏,另一方面不耐烦这么多工作,她负气地想,那个寿星,无论如何不可能一口气将这么多蜡烛吹灭的,所以他们对蜡烛许的愿,再好也是白搭。
客人已经陆续到来。要是本地人,就是一些穿着精致的中年人和青年,他们散发着淡淡的法国香水气味,身上的西装大多是日本的,手里的提包是意大利的,而领带和丝巾更多是欧洲各地的名牌。将钉在袖口的商标不肯撕去的暴发时代已经开始退潮,他们已经懂得含蓄的炫耀了,女人脸上的妆也越来越淡,年轻女人更用淡棕色的唇膏来掩盖上海女人脸上常常因为化妆而突现出来的风尘气。
要是外国人,除了衣冠楚楚的商人们,还有一些完全休闲打扮的旅游者,晒得通红的,脖子上吊着装护照的小袋袋,背着照相机,手里握着一本“孤星”丛书中的《中国》卷,封面上是北京皇宫的黄色琉璃瓦顶,还有一本黑色封面的《上海》,那是在和平饭店,或者希尔顿酒店的大堂里可以找到的,为外国旅客提供的上海指南,比“孤星”的上海介绍详细有趣得多。
店堂里有了这两种人,就象没加盐的菜里放了盐,已经放盐的菜里加了味精,立刻变得有滋有味,要全是清一色的外国人,或者中国人,那就太乏味了。他们大多已经了解了王家花园的希奇之处,所以一旦坐定,将外套和手提袋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开始去参观房子,家具和墙上的图片。他们仰着头,在那些镜框面前唏嘘,就象美国爱尔兰的后裔,到爱丽丝岛上的移民局遗址博物馆的姓名墙上去寻祖的样子。外国人在那里看到自己的家乡,上海人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过去,外国人和上海人站在同一张照片前面,好奇而欢喜地看着,然后彼此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这样礼貌而舒服的微笑,在上海的其他地方还真不容易找到,所以双方的心都一下子松弛下来。很容易,就交谈起来,会英文的上海人说英文,会中文的外国人说中文,双方都热心而真诚地恭维对方:“你说得真好!”华洋杂处,本来就是上海的特色,在王家花园,这失落了多年的特色,重新焕发出它的魅力。然后,常常有人在照片前停下来,在胸前抱着双臂开始交谈:“你从哪里来呀?”常常这就是第一句上海人的问题,用英文。美国,德国,法国,卢森堡,荷兰,西班牙,日本,韩国,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乌克兰,伊朗,瑞典,冰岛,印度,从世界各地来的。虽然说的都是英语,但可以听到各种希奇古怪的口音。“上海真是个奇妙的地方,没想到中国有这样的地方。”这常常是外国人的感慨。这个城市与他们想象中的中国不怎么相干,但是与他们的家乡,也不怎么相干,但却又能看到非常相似的地方,简直让人迷惑不解。在这里,美国人认出了他们的tiffany,西班牙人认出了他们的壁炉,德国人认出了他们的灯泡。“因为这里从前是外国租界。”上海人这样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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