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龙在想他的哥哥杨飞天。十八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日子,一个漆黑的夜晚,衣衫褴褛的杨飞天气急败坏地拍开了他的家门。杨飞龙知道,杨飞天如今是丧家之犬,随新四军北撤后,又打回来的枣县独立团政委、县委书记稽昌明正在到处追捕他。杨飞天藏到五莲山的深山老林里去当了土匪,说是要等国军打回来。想当年杨家有出息的大少爷竟落到了落草为寇的地步,他感到他们兄弟之间的今是昨非。是这个亲哥哥把自己五花大绑捆到了族长面前,开除了自己的族籍。他现在要感谢这个大哥,要不兄弟他又何以成得了无产阶级,当今新四军的依靠对象呢。他昂起了头,大哥竟低下了高傲的头。恳求杨飞龙看在兄弟情分上救他一命。杨飞龙答应了。他借口替哥哥搞点吃的就消失在黑暗中。杨飞天倚在弟弟那张土炕上,像是睡着了一样。突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他落脚的房屋周围运动着。那声音在黑暗中像是猫走路那样,但是多年游击生涯,已使他养成了高度警觉的习惯,他警惕地睁开疲惫的双眼,下意识地从腰中拔出了手枪,把身子藏在门背后,眼睛看着漆黑的门外。他看到火光照耀的老槐树后面躲着的人影。十多个持枪的民兵举着火把,稽昌明这个狗日的亲自带人来了,弟弟杨飞龙把他出卖给了共产党。他已两天粒米未进了,这高度的紧张使他暂时忘记了饥饿。他像一条饿昏了的狗,惶惶不可终日地下了山,又鬼使神差地闯进了弟弟的家。他哪里知道弟弟已经被赤化,正在积极要求入党呢。
前门、后窗都亮着火把,火光照耀着他的脸,脸上闪烁着狰狞的目光。他咬牙切齿地想,他妈的,老子与稽昌明有杀父之仇,决不能落在他的手中,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赚一个。门外响起稽昌明的声音:“杨飞天,你这个民族的败类,你跑不了了,出来投降吧,接受人民的审判。”
“他妈的战死也是死,被穷棒子斗死也是死,我杨飞天效忠国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咬咬牙,瞄准了越来越近的人影,做困兽犹斗状。“啪啪”两枪他朝稽昌明打过去。由于紧张,枪子擦着稽昌明的身子飞过去。他听门外有人喊:“这小子有枪,大家当心,他再顽抗就击毙了他。”
他想,横竖是个死。于是再次举起了枪,枪声未响他的左手被击中,枪“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大叫一声:“他妈的。”又举起了右手中的驳壳枪拼着命发出了仇恨的子弹,一枪击中稽昌明身后的民兵,民兵应声倒地。这时窗外的枪声响了,枪弹击中了他的后背。他倒在血泊中。他至死不明白这一枪是弟弟杨飞龙打的。十几支枪的枪口几乎同时对准着他,他浑身成了血窟窿一般,鲜血流了一地。他大睁着双眼,瞳仁中最终的定格是大仇家稽昌明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和弟弟那张血色全无的脸。
村里的钟声响了,村民们全部集中到了昔日的杨家大院,现在的贫下中农协会。杨飞天的尸体被拉到了院子中央。由稽昌明领着召开了现场批斗会。会上贫雇农们历数杨飞天的滔天罪行。杨飞龙也跳到会场中央哭天抹泪,控诉杨飞天如何巧取豪夺霸占他的房地产,毒打欺侮他的罪行。讲到被开除族籍,赶出杨家大院的屈辱,他还掀起了他的衣服,他的前胸后背果然伤痕累累,都是他被杨飞天绑在大院的银杏树上用马鞭子抽的,说到这儿他泣不成声。真是亲不亲阶级分,地主阶级的哥哥,怎能不痛恨一个无产阶级的弟弟呢,他是雇农当然是无产阶级。杨飞龙是上过私塾的,有点文化,一些共产党用的新名词,他很快就学会了,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后来抗战的积极分子。那天在会上惟一晕过去的是他的二嫂子,杨飞天的姨太太。她是看到浑身血窟窿,连天灵盖都打飞脑浆外溢的丈夫睁着双眼的惨状,被吓的。那时她怀着身孕。
声讨控诉会散了之后,杨飞天就被草草掩埋在杨家大院的院墙后面的坡地上。是杨飞龙趁着天黑种下了一棵银杏树好有个辨认的记号。如今这颗树已长得高高大大,枝叶茂盛。树y下长出一片青葱的蒿草。杨飞龙暗暗称奇,大哥的坟地竟然长出了一片蒿草。在村里,按老辈人的说法,这意味着我杨家要出大官,要出头面人物。杨家没人了,只有杨敢子,他是哥的遗腹子,后来事实一再证明敢子就是这片蒿草的证明。从小学到中学,他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直当班长、大队长的,深得姜成山校长的喜爱。现在敢子突然提出退学,他一巴掌把敢之的念头扇没了。敢子没有哭,只是盯着爹那忧郁的眼睛。
爹一字一句地说,敢子,咱农村人送你上学不易,现在家里是穷一些,但日子与村上农民比还是好的。我们省吃俭用就是盼你有出息,家里的活你可以不干,但书不能不读,你要为俺杨家争气。姜校长很器重你。你千万不能有退学的念头,你退学,你爹你妈都会被你活活气死的,你自个儿掂掂分量吧。果然,自那次之后,杨敢子再也不提退学的事,仿佛一夜成人了似的。以后入团,在高三时还考过县里第二名。看来,大哥坟场那片蒿草还真他妈的显灵呢,把敢子培养出息了,我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大哥了。那时也不能完全怪我去告密,枣县全境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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