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侍郎见到他,有些惊讶。「大人,您今日不是说不上朝了吗?还差我将部会挪到後日。」
「没关系。」肃离坐下,翻了翻案上堆着的摺子。「今日来把摺子批一批,明日也落个轻松。」他掀了一本,靠上椅背,手臂懒在几上,随意阅览。
侍郎察了他几眼,发觉长官今日不大一样,态度有点松散,好像期待着什麽,心情是愉悦的。他先後递了几份背景难缠的摺子给他呈核,他批阅的字龙飞凤舞,很是利爽,不多过问,与平日那冷着脸、僵着局,非得教他给问题解出个交代的严肃样子完全不同。
侍郎遂觉得今日的长官是可以讨好的,便在奉茶的时候,贴心地附上了一块咸梅糕,糕仔下铺有一张正方的白色薄纸。
肃离挑眉。「怎麽有个糕?」
「大人有所不知。」侍郎涎着脸说:「这糕因为大人令妹寻当家,在稷漕风行起来啦!」
提到寻奴,肃离便认真地盯着侍郎。「怎麽说?」
「大人可知道福渠再过去,过了寒桥,有一座婴庙?专门寄放婴孩骨灰的。那还是官庙呢,住持是少司命陛下每隔十年钦定的,仁慈的陛下很重视这些夭折的生灵。」侍郎说:「失去孩子的母亲不只每年,甚至每旬月都会殷勤地上庙祭拜,香火不但旺,庙外头也聚了一堆卖木偶娃或甜糕、蜜饯的,专给这些婴灵祭拜用。这咸梅糕啊,就是因为寻当家上婴庙祭拜而火红起来。」
肃离皱起眉头。
侍郎平时很懂如何细察肃离脸色,此刻也不例外。他知道这眉头为何一皱,必定是他说错话了,可他不知自己哪里说错,索性不说了,碎着脚步到案边,收拾批好的摺子。
「怎麽不说了?」肃离问。
侍郎转头看长官,他的脸色又平静了。
肃离端起那粉红的咸梅糕,端详一番,除了特地铺了一层薄纸外,并无特异之处,便问:「这糕为何因寻奴而红?」
侍郎尴尬地笑了几声,这才接话下去。
「这庙香火旺,山门外头的糕贩自然竞争激烈,每一个糕贩都希望香客买自家的饼子。其中几个苛薄贩子,专雇十岁孩童去卖糕。苛得很,卖不完,不给工钱,压碎了,算孩子的。偏偏甜豆糕与咸梅糕质细又碎,颠簸几下就掉个遍地粉,每个童贩都瘦得凸着眼了。」
肃离若有所思地听。
侍郎继续。「听说啊,寻当家下了舟马要进庙时,一堆贩子抢着要卖糕予她,几个力壮的汉子把一个童贩挤撞开了,孩子跌在地上,糕子掉了满地,糕虽有用薄纸包好,可这一摔,全粉了,没人要买,孩子一惊,大哭起来。」
侍郎顿了一下,用一种崇拜的神采说道:「大人知道吗?寻当家拨开了那些贩子的好糕,蹲下去,买了那孩子掉在地上碎掉的粉糕。」
「是吗?」肃离淡淡地问起:「粉掉的糕,那该怎麽吃?」他心里还在胶着着,为何寻奴要上婴庙参拜的问题。
「当场也有贩子问寻当家这个问题,质问她为何不买他们的好糕,粉糕要怎麽吃。」侍郎激动地击了掌,说得更亢奋:「当家当场把纸包拆开,摺成三角,像倒药粉似的,吃了那块粉糕。现场譁然啊,大人,富贵人家哪有人吃粉糕呢?多寒酸啊,都是扔掉的。」
肃离抬眼看着他的侍郎,说得脸都激动地红了。
「当家又买了几个,分给婢女随从,要他们跟着她一起吃。结果,其他香客路过看了,贪奇,也向孩子买了碎糕,学样地吃了起来。」侍郎开心地笑着:「那孩子的糕就这样卖完了,那天之後,也没人再嫌吃碎糕渣末是穷酸样,把糕捏碎聚在薄纸上倒着吃,反而成了如今的风尚呢!尤其是寻当家当时吃的咸梅糕最受欢迎。」
所以,侍郎端来的咸梅糕下才要铺一层薄纸,让人像倒药粉似地吃。
肃离的反应有些愣神。
被侍郎这麽一提,他竟也好想亲自在那现场,看看寻奴对那孩子说话的神情,听听她那诱哄安慰的语调……那必定是一汪如春水般温暖的眷顾,是一曲母亲在夜晚轻哼的眠歌。他这妄想从未断过──若他们有个孩子,他必定也能在每一刻、每一瞬,体会她那仁慈如母的宽容。
宽容……
若她能对贵姝、转运使、主母甚至是他的仇恨释怀,那不也是一种为她自己寻得的宽容吗?
宽容……
最需要被宽容的,不正是她自己吗?
宽容……
趁双手还是乾净的,她就越能宽容自己。
乾净的……
宽容的……
「大人?」侍郎发现长官脸色不对,问了几声。「大人?怎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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