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的奶奶总是望着孙儿笑笑,揉揉眼睛,按按额头和太阳穴,接着又纺。直到再次睡着,再次被加林挠醒……这样几个回合之后,祖孙俩再才上床休息。
把纺好的棉线用米汤浸泡两天,晒干后,然后请人织成布,收好。进入寒冬腊月,再把棉布送到裁缝铺,加林就有新衣服过年了。
一家三代人穿脏的衣服,都是奶奶洗。她佝偻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双手在搓衣板上吃力地搓着,伴随着有节奏的搓衣声,头时前时后地晃动着。那形象,总让人想起服苦役的劳改犯。
每搓完一件衣服,加林他奶总要停下来,伸直腰,长长地吁一口气,用被碱水浸得通红的老手,擦擦额上的汗珠,接着再搓。
逢到洗蚊帐、被子、床单、棉衣之类的大物件,加林他奶就力不从心了。她只能把这些东西浸泡在脚盆里,吩咐孙儿赤足站在里面踩踏。加林自然乐此不疲,鞋子一脱,就站在脚盆里又跳又蹦,搞得脏水满地都是,溅得奶奶一身。踩够十几二十分钟,再把大物件从盆里捞出来,祖孙俩一人抓一头,反着方向旋转,拧干水,装进木桶里,然后用扁担抬起来,到村东的池塘里去清洗。
村东的池塘呈三角形,紧邻村子的塘岸近百米长,全部用青石垒成,每二十米左右有台阶伸向塘中央,方便人们挑水或者洗东西。清洗衣服的时候,先把衣服在水里浸湿,扔到青石板上,举起芒槌,下劲地捶打。那声音清脆悦耳,还跟着连绵不断的回音。当所有的台阶上都有人洗衣时,捶衣声此起彼落,交相辉映,简直是一曲动人的打击乐。加林和奶奶轮换着捶,轮换着清洗。村里的婶婶或姐姐们碰到了,总是主动帮助他们。加林知道,这些好心人都是出于对他们的同情。谁让他是个没娘的孩子,奶奶又是那样年老体弱呢?
加林他奶的耳朵早就聋了。跟她面对面讲话,得扯起嗓子喊叫,她才能听个大概。平日,难得有人跟她拉家常。况且,他奶也坐不住,没事做就浑身不自在,从早到晚,这摸摸,那拿拿,永远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实在累得不想动了,就坐在凳子上,让加林给她捶背,或者挠痒。加林又特别调皮,捶背像擂鼓一样,捶得奶奶“哎哟哎哟”直叫唤;挠痒也不听奶奶“轻点儿抓”的嘱咐,两只小手简直就是两把刨子,在奶奶后背上抓出无数道红印,抓掉一些痂疤,鲜血直流。
加林他奶从来没有缠过辫子,头发总是用头绳一系,外面罩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黑发卡。她也不去理发店,头发长了,就拿来剪刀,要孙儿给她剪短一些。加林笨手笨脚,剪得三长六短。奶奶用手摸摸,在镜子里照照,笑得老泪纵横,说,像狗子啃了的。当然,奶奶最少不了孙儿帮忙的,还是为她剪脚趾甲。
加林他奶的脚是裹过的,a字形,既小又难看。残酷的裹脚布使脚趾长成畸形,趾甲厚得吓人,有的就是一个硬块,往肉里长,常常疼得她不能行走,隔段时间就要修剪一次。修剪老人家的脚,真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儿,必须拿出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削竹笋一般,一点儿一点儿地削,既要下劲,又得小心。剪到肉了,奶奶就会抱着脚丫子,呻吟好半天,但阵痛过后,奶奶咬咬牙,叫加林接着剪。剪完一次脚趾甲,往往需要大半个时辰。
加林他奶卧房里的家具,没有一样是完好无损的。衣柜、床、踏脚板都被虫蛀过,朽烂了。好多次睡觉或者踏脚时,都因为木板断裂而塌陷下去,不是摔伤了身子,就是崴了脚。还有便桶,老是漏粪。老人家为此苦恼不已,而诸如此类的修理工作,都是加林来承担。搬块石头到床下面或者踏脚板下面顶着,找钉子和木片钉牢。只要能凑合着用,老人家就一个劲地夸孙儿。
“不指望那个掉头的!叫他做一点儿事,眼睛就鼓得象灯笼。”奶奶噘着嘴巴,忿忿不平地骂道。“掉头的”指加林他爸。
加林他奶的蚊帐是老人家的嫁妆,旧得不能再旧了。虽然补了一层又一层,仍然有不少洞洞。夏夜,蚊子无孔不入,如飞机一般嗡嗡乱叫。卧房又相当潮湿,常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蟑螂和臭虫滋生。一到晚上,这些讨厌的家伙们便如坦克出动,在床上到处爬。每天临睡之前,加林总是和奶奶一起,先拿蒲扇进行一番扫荡,再关上蚊帐。老人家端着煤油灯跪在床上,加林细心地寻找目标。发现了“飞机”,就鼓掌欢迎一般地拍打;找到了“坦克”,就把它们一个个地从蚊帐皱褶里揪出来,用指甲壳碾死。每次战斗结束,加林的两只小手就沾满鲜血,刽子手一般。
秋风刮过,冬天靠近的时候,加林他奶最少不得的东西,就是火坛儿。火坛儿是南方农村广泛使用的一种取暖工具,相当于北方人使用的脚炉或手炉。其形状及大小,类似于城市居民的菜篮子:平底,半球体,有一个弧形的提手。为黏土烧成的陶器,精制一些的,表面还涂有一层粗釉。加林他奶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坛儿里的冷灰倒掉,装入炭墼、砻糠或锯末,搁在厨房里,做饭时再把燃烧的炭火铺在上面。而老人家侍弄好的火坛儿,多半是为加林所用。
看到加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双手冻得红萝卜一般,奶奶便招呼孙儿过去,用她瘦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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