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应麟没有再问下去,整整衣襟,起身,走出这间包厢,去赴曾寒山的酒局。
如今曾家是曾寒山一个人做主,除了他身上流的不是曾家的血之外,行事挑不出半点错处——曾家的生杀大权,原就是握在他手里,这回只是名正言顺了而已。
“幺爷如今真是春风得意啊。”
段应麟与他碰杯,微笑寒暄。撇去韩淇奥其人,他和曾寒山之间,实在没有半点龃龉。
曾寒山身长玉立,举杯饮下红酒,不知段应麟突然的示好是为了什么。
两人并肩走到露台,任凭风吹透了衣衫。
身后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唯这一隅静得能听见风声、海声。
段应麟摇了摇酒杯,轻笑一声:“我实在不明白,曾五小姐到底哪里值得您做到这个地步?”
曾寒山微微一愕:“段先生此话怎讲?”
“我们都是明白人,就不必在这里打机锋了。”段应麟乜斜了一眼,一字一顿道,“韩淇奥根本没有死。”
他说这话只是试探。事实上,就算他不来问曾寒山,自己也已经做好了谋划。是生是死,他要去亲自看一眼才作数。
他以为曾寒山会矢口否认,会替曾平阳继续瞒下去,甚至会和稀泥打太极——但都没有。
曾寒山露出一种极致黯然的神色来,夹杂了无法言述的悲悯。
“好歹养他一场,段先生为何至今不肯放过他?”
段应麟心头微愠,掩饰不住怫然作色:“我不肯放过他?”
“他不想活了。段应麟。”
曾寒山攥紧握着酒杯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艰难地从牙关里挤出这句话来,惊得段应麟侧目而视,却始终没有看一眼身旁的人。
这一刻,他觉得段应麟实在可怜。
曾寒山轻声补充道:“不用你再动手了。他是自己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这四个字,出现的语境千奇百怪。
下这么大雨不打伞,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伤得这么重不去医院,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真是难过,不想活了。
我破产了,不想活了。
……
真正不想活了的人不会成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反而要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自己有这么恐怖的想法。
它大多数时候是句玩笑话,又有些时候是藏在心里的。
韩淇奥两种都不是。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哪里有问题。
手被割伤得很严重,他缠着绷带去上班,走在路上的时候觉得丢了什么,却又想不起丢在哪了。港湾的游船开走又停泊,那些纨绔们不远千里,迢递而来,不过为了奔赴一个蒙特卡罗的盛名。
避税天堂,纸醉金迷。
所有罪恶和不堪都被掩盖在盛名底下。他忽然想不起究竟是为什么决定来摩洛哥的,是谁决定的呢?对了,是曲斌的提议。曲斌说他的钱转移过来更方便,这个弹丸之地,没人觊觎,也没人想得到。
这是个除了嗜赌之人,不被在意的地方。
曲斌的原话是:“还没有澳门大,就算知道你跑了,有谁会想到你在那里?”
他躺在病床上便点头,茫然地想,他可能做对了什么,尹义璠才会给他这么大的面子,把曲斌都让出来供他差遣。也可能只是那男人掌握他的另一种手段。
但都不重要了。他终于能离开——这是他梦寐以求对的事情。
他谋划这么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尹义璠动动指头就能替他做到。对方明知道他要的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要等到最后那个生死关头,他摆出一个为了尹义璠连命都不要的架势,才得到奖励。
他走到哪,变成谁,都没有用。
旋转大门动了,金色的门边缘闪烁出错落的光影,他走进去,与人交班,先去控室查看此前的情况,再走下来巡场。
视线麻木地扫视过桌案和筹码,楼上是vip区域,有熟客问他的手怎么了,他这才感觉到绷带下的刺痛,摇摇头,露出一个不太娴熟,到这里才开始学会的微笑。
一切如常,胸口却有一股无法消融的闷痛,折磨得他几乎要窒息。
有那么一瞬间天地打了个晃,他在模糊的视野里问自己,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还活着?
第59章
扑通——
脚下仿佛一空,周身寒彻,海水将他淹没,呛进了口鼻。
他拼命地挣扎着,子弹从他鬓边擦过,他看到子弹穿过水底的路径,用力一扑,抓住了尹从瑢的手,和他争夺那把□□。
他看到尹从瑢的脸狰狞至极,知道自己大概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两人纠缠在一起,越来越深,随着巨大的轰鸣声,一股强力的水压朝他们冲过来,将他们砸得头昏眼花,就在那一刻他就着尹从瑢的手扣动扳机。
枪口向着哪里他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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