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那个跟他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的“兄弟”。
这股恨意并非毫无来由,它像一把攥在手心儿里越磨越亮的匕首,多年来带着鲜明的目的性和指向性,只等有一天捅进秦朔北的心窝里。
——就像当年他爸被捅死一样。
如果现在还能找到那个年份的报纸,没有例外的话就能看见占据内页四分之一版面的新闻,“瘾君子入室抢劫刺伤男主人,好心妻子不计前嫌收养遗孤”。
——哪怕照片已经古老到看不清楚,哪怕字迹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识。
“20xx年x月x日深夜十时,某小区居民秦某一家遭到入室抢劫,男主人在与歹徒搏斗过程中不幸遇刺一刀,失血过多不治身亡。八小时后,嫌疑人吴某被警方缉拿归案,有关部门将提起公诉。”
情节一般严重,标题一般耸动,进展一般顺利,结局大快人心。
唯独后续令人意外。
“据调查,嫌疑人吴某,三十岁,无业,有犯罪前科以及吸毒史,同居女友在案发前三天刚刚离开他,留下一个五岁的男童。经鉴定与吴某系直系血缘。”
“案发当日,吴某为筹集毒资夜闯民宅,受害人秦某一家与其发生正面冲突,女主人和八岁的儿子并无大碍,男主人要害部位被刺一刀,直至警方接到周围群众报警赶来,秦某抢救无效,于凌晨二时在医院去世。”
“然而这样一起令双方家庭陷入悲痛的恶性案件,却因受害人秦某妻子的善举而改写。”
像这样浓墨重彩的新闻每天都在世界各地发生着,没有哪个能成为人们永久的谈资,但对秦渊来说,这是他一生难以愈合的伤口。
“受害人妻子背负着失去丈夫的巨大痛苦,收养了嫌疑人吴某的儿子,孩子被发现时身上有多处陈久性伤痕,疑似遭遇家暴。这位自始至终不愿接受采访的女士在得知情况后收养了孩子,此举感动了无数人。”
“这位伟大的母亲用她的实际行动去印证了何为以德报怨。因为孩子是无辜的,也是自由的,不应被迫承担父母辈的仇恨,当地已有民众自发的为这个特殊的‘再组家庭’捐款,有关部门也表示随时愿意提供救助,帮助他们早日从伤痛和阴霾中走出来……”
秦渊“啪”得一声合上手里的参考书。
他扬起头,从脑内无数纠缠着的单词和习题中整理出自己的思绪,窗外的天空是苍青色的,仿佛整个冬天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雾。
连续的阴天时常让他心里无端的抑郁,无法排解的坏情绪像灰尘在心里越积越厚,一点儿明火就能将它彻底点燃。
他从大片埋头做卷子的学生里抬起身子,以凳子的后两条腿为支点,身子向后倾斜过去,看了看教室另一个角落的空座位,王一泓不在,想来早就撇下他跑出去了。
他又看了看讲台上摆设一样没用的班长,站起来,拉开后门就往外走。
他妈出殡那天也是这样的阴天,灰蒙蒙的像发了霉。
葬礼布置得很简单,来的亲戚也不多,远在新疆的外婆家人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赶来,用夹生普通话能勉勉强强和秦渊交流。
秦朔北只是远远的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抱着母亲的遗像站在坟前,一动不动。
冬日里凛冽的光线从他身畔斜斜地打过来,露出棱角深邃的侧脸和笔直的肩背。他已过了十五岁,身高直奔一米八,黑发参差,眉宇间常年沉淀着成人式的忧郁,下颚紧闭。
他还是个少年,他只是个少年。因此对于一些他难以掌控的事情,习惯保持沉默。尽管在秦渊眼里,他将宠爱和侮辱一视同仁的对待,这不是谦逊,是一种隐瞒的自负。
秦渊认为自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叫他“哥”的小孩,表面的和平归因于多年来共同生活的惯性,这份冷漠表达得如此完美,以至于掩盖住那些赤裸裸的仇恨。
他不善良,但是够仁慈。
楼梯拐角处有个杂物间。屋里没什么贵重物品,平时不锁门,是同学们打架斗殴、交流感情的风水宝地。
有个男孩儿站在背着光的墙角抽烟,他给秦渊留好了位置,两人坐下来交换了手机和打火机,猫在阴影里发呆。
这是高三学生最好的休息方式。
“卷子不做了。”王一泓问他。
秦渊用后脑勺抵着墙,“嗯。”
“考试不考了?”
“嗯。”
“大学不上了?”
“……”秦渊终于掀了掀眼皮,只有嘴角向上挑着,“我保送。”
“操。”王一泓笑着骂了句。
秦渊也笑,眼睛瞟向门缝外路过走廊、几个初中部的学生。两个女孩儿中间的那个高个男生,背影特别的像秦朔北。
那个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直到消失,一大截烟灰掉下来,王一泓问他,你干吗?
不干吗。他说,我认错人了。
第二章
另一个同伴借故离开之后,走廊里就剩下他们两人。
女生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男生,他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顶,嘴唇和下巴都藏在里面,后背的弧度让他的姿态看起来温顺而慵懒,目光低垂,又像是某种无声的鼓励。
她不想再错过了。
她抓紧袖子里被捏得有些变形的信纸,回想起邀请的过程是多么大胆而艰难,这个告白的机会是多么来之不易。
“给……给你。”
那伸出的指尖都有些发白了,手腕在走廊寒冷的空气中微微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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