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自己的小舅舅会躺在床上姿态安然的看书看到丢了长辈身份,会一本正经说镇里没有池塘,到了夏天不能看荷花,还会在马褂襟子上佩戴一个银光闪闪的领带夹。
这是他认识的小舅舅,也是他爱的小舅舅。
他要的只是他那一层身份,至于身份背后的东西,不要也罢。然而感情这种东西始终不能从理智上说清楚。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难受,可他确实是难受了。难受的手脚发凉,就连脑袋也空了。
万长河立在原地,他这位置正对月光,苍白的阴影从上方投注而下,衬得他原本柔和的五官透出一种刀削斧刻般的冷峻。这样的小舅舅在沈延生来说,是陌生而可怖的。浓重的压迫感之下,男人仿佛是与他背后黑幽幽的山道融为了一体。而脚下的月光做了一道黑白分明的界线,活生生冷冰冰的把他们之间的秘密关系切断了。
“我不是你小舅舅。”
……
沈延生听着自己的呼吸,慢慢的垂下脸,叹息似的说道:“我知道。”
万长河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眼前的青年,缓缓的向身后的黑暗中退过去。走出几步,他低声对沈延生说道:“你回去吧,夜里风大。”
沈延生还是垂着脑袋,默默的点了点,当真就放开了抓在手中的两丛树叶。
哗啦一声,斑驳的叶片从四面八方包住他,而万长河就在他缓缓上移的视线中转了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少爷受了天大的打击,恍恍惚惚的回了营地,他什么也不想了,不想烦人的仇报国,也不想去照相馆照相的事情。回到屋里,他倒头就睡,后半夜还模模糊糊的流了两滴眼泪,不过都是在梦里,算不上伤心至极的真哭。他也不会允许自己为了这样的事情就伤心,毕竟他跟万长河之间只是逢台上戏,有一出就演一出,如今到了大戏收尾的时候,或喜或悲都是没有意义的。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的快,这样的突兀。
空壳子似的没了情绪,趟下去没多会儿,他又被一阵嘈杂的集合声给惊醒了。这时候天刚蒙蒙亮,到处都灰蒙蒙的,有光也是照不透。
沈延生走到屋外,随便抓了个奔走的小兵,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游哨岗又死了人,仇报国一怒之下,决定采取行动。小兵回答完毕,急急忙忙的跑向大部队聚集的场所,而沈延生站在营房门口一扭头,远远的便看到了仇报国和熊芳定。这两个人都整装待发,站在队伍前端,面目严肃。
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保安队终于不能继续沉默。天刚亮透,仇报国便拉着人挺进至白堡坡山脚下,展开了拉网式的搜索进攻。
清晨的林间山雾弥漫,可见度不高,所以队伍前进的速度非常之慢。仇报国在后方指挥坐镇,方案是他们早就研究好的,针对各种可能的情况制定了好几套,打算根据实地的考察情况再来个对症下药。
不过他这不是就病看方,而是手中一齐握着病灶和药方,酌情抓放。
仇报国上任以来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第一次,当然也不能是最后一次。开战前,他早就跟赵宝栓通过气,双方躲猫猫似的干上两架,然后再议后事。然而现在的情况却跟他们当初说好的不大一样,好戏未开锣鼓未响,他这里却是接二连三的死了好几个人。
顶着一头一脸的露珠水雾,仇队长放目远眺,搜索侦查的工作有条不紊,他心里却是乱麻似的散了把。
沈延生赖在营区里没有动,熊芳定领着一批人去了落雁岭的地界,随时提防那边趁火打劫。
队伍刚出营区没多会儿,却是沈延生骑着匹小马追了上来,看他细皮嫩肉的坐在马背上闪着光,熊副队长微微仰头,从帽檐下射出两束视线。
“沈干事倒是尽心尽责,跟那帮吃闲饭的缩头乌龟不一样。”一句话说夸不是夸,但因着语气刚正,所以也听不出好坏。
沈延生笑了笑并未作答,本来他也是要做那帮缩头乌龟的,不过因为昨天夜里见了那个人,他心里生了梗,一时迈不过去罢了。
落雁岭位于白家岙单侧,看起来是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脉,林叶密密的交织而上,尽管才开春不多时,那枝叶的颜色却是已经有了些由绿转墨的趋势。日头遥遥的下来,照得这一片远近的山林上金斑荡荡,仿佛一片绿色的湖面,起了层层潋滟的波光。
沈延生仰头打量这一路的风光山色,心中不免发出暗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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