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牙矮下身子挥指四边的人将舆端得平稳落地,他偎低着身姿,像驼背,又显得臃肿。他的一只手伸出去,到车舆里去,恭敬地等候着。
“这时节,宫里闷热了,陛下又合该散散心。”
这话归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再合适不过了,既有那么几分劝导的意味,又不失去讨巧在。苻坚搭着他的腕子站出来,正一轮炎阳在头顶。
“这宫里,也有这么冷清的时候。”
宋牙回头去看桐生,见他迈过步子来,正随在帝王旁侧:“陛下既为太后守孝期满,的确该如宋侍郎所言,阿城梧桐参天,正是避暑——”
苻坚叹息,由是将这话头打断,他仍于此不置可否,眼却看得很远,像要穿透宫墙:“朕是觉得,这几日用过仙丹,身上是轻快,却不知是否到了夏日,总是嗜睡。”
“也是有的。”桐生答话利落:“陛下可是时常有梦?”
苻坚摇头,过了半晌才说话:“兴许是老了。”
桐生不言语,便又由着宋牙笑起来答:“陛下正值壮年,怎么就老了呢?”
“怎么算老了呢……”苻坚自语着,好一会儿又贴着墙根停下步子,将头转过去:“你说,他究竟是怎样想的?”
桐生默然片刻,从心底里自然知晓他所说的是何人何事,只到了嘴边踌躇:“恐怕是觉得委屈了。”
宋牙也一半一半地明白过来,一旁说得多了些:“陛下怎么就不明白了呢,太守啊,从前的脾气就古怪,此次,陛下也办了件糊涂事,公主是不嫁了的,却偏偏放到龙床上的人又赐成了婚姻……”
“你是说,他是为怨恨我的?”苻坚问。
宋牙与桐生相视短暂,还是由后者说:“陛下,前面是昭阳殿了。”
京中的传言,那孩子是病死的,又不知为何病死了,恐怕是不能留的孩子,所以病死了,至于为什么不能留,娈童之辈,何能生育,崔氏的女儿,本是要进献天王的,后话便就无人评议了。
桐生念起当日慕容冲神色惊恐,告诉他,那孩子的灵魂是在宫中腐朽的烂木藏身的。
可是……
他的眼前又是最初他举起利刃,眼也不眨就将爱马斩断脖颈的场面。
昭阳殿已许久未有人居住了,却从正殿打开了大门,一股焚香的气息绕过房梁,张婧娥跪坐案前,背对着来人。
苻坚已然迈步,却未有人通传的动静,宋牙立在门前,也将蹙眉欲上前去的桐生拦下。
案上摆的多是糕点,虽没多少精致的样子,却总归是规整班样地摆在一起,张婧娥神色淡然,手中拿的针线,虽做的是小公主的衣裙,却将流云的图案绣得飘然如妙龄的少女。
苻坚一时心中有所感慨,环顾昭阳殿的模样,却怎么也记不起慕容箐的面目,又不像过了多久的时日,偏偏就忘得彻底。
“大概是有……两年了吧。”
张婧娥将线头扯松,垂头默然地行礼。
“只有你还惦记着她。”
张婧娥站起身:“究竟是愧对的。”
苻坚从她的话中听不出委屈,乃至讥讽亦或责怨,只模糊地记起她从前温柔,说话像水,如今也是。
“是朕对不住你。”
“陛下说的哪里话?”
苻坚向前拨开未拆的纱帘,仿佛云雾缭绕,总算到了窗前,窗前是妆镜,因窗子是开的,还有伸来的绿枝,白木樨于春日开败,花瓣也不知烂于哪片泥土里去了。
张婧娥跟在他的身后,看出他眼中的滞涩,索性将窗子掩上,才说:“人已经去了,陛下莫要触景伤情了。”
苻坚任由她去做,目光也从窗前飞走。
张婧娥退后几步,转身从前来的宋牙手里接过薄透的外披,振了一振:“做人,总归是有许多无奈的,更何况陛下,您是人中之龙。”
苻坚像是有一腔的话要与她说了,又不知从何开口,他想他是真的老了,仿佛一夜之间,又仿佛积年累月,从前的一股热情渐渐消散去了,像是活在梦里,双腿立在虚无的云端,踏前一步都不肯,他想起曾经与王猛策马,一并驰骋到夕阳下山的地方,那时还颇为矫健,抱负深而远。
要是如今呢?
一箭射到靶子上,瞄准了红心去的,不偏不倚。
慕容冲收起长弓,由着爱马信步向前去,新做的骑服贴着身子,显出蓦然抽长的身形,他又拔出一根羽箭,向着更远的方位,密密的绿叶之间。
嗖。
破风出箭,该是射偏了,离着靶子极远的距离,直到有仆从快着步子回来,手提着腹底穿箭的灰兔。
慕容冲面上无什自满,只是仰头看向院子里圈起的一方天。因是夏日,阳光耀目得很,迫得他双眸都虚起。
“今年的收成又是大好啊。”
“何以见得?”
韩延呵笑着挠头:“主公,我猜的。”
慕容冲回头看他一眼,才依着马镫翻身下来,四下有人替他将弓箭卸下,他垂着脑袋,拍抚双手的积尘:“你是怎么猜的?”
“开春连着下了几场雨,到这时节又难得了这样的好天气。”
慕容冲坐到树荫下,由着人将茶碗递来,也只是浅抿了一口,他的眸底映着茶水里漾开的涟漪,又不像茶碗那样浅。
“雨下得多了,就涝了;天热得狠了,就会招致蝗灾。”
韩延一愣。
慕容冲没做解释,只是合了茶碗落在石桌子上,又自顾地说:“如今,四海一统,就只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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