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马辙嘎嘎辗过进宫的路面,安晟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子懿在一侧安静的跪坐着,低眉敛目。
安晟挑开一丝眼缝看着面前一脸恬静乖顺的子懿:“懿儿。”
“属下在。”
“能告诉父王,你为何要上战场,你想要权力?”子懿并不抬首,亦不言语。马车颠了下,安晟瞥了眼摆荡的车帘外,已过白虎门。下了马车,安晟还想交待子懿些什么,却也不知道能交待什么,只得嘱咐他若是有事不要立即请罚,又吩咐冷究若是子懿有事先找他。
子懿来到永寿宫,时辰尚早,宫殿人寂,情形与昨日一般。直到晨光熹微染亮东边,太后才一人从殿内出来,子懿撩摆跪下,正欲行礼太后便道:“晨间地凉,没人也别守那些个死规矩,起来吧。”子懿也不作推辞,起了身。太后看了下子懿,子懿箭袖直襟便装,别说手腕了,就是脖子以下的都不露一分。太后满意的自己取来园艺工具,带着子懿一同来到后庭花园里。
太后这会没理那些争艳的繁花,倒给菜地里的菜折去枯叶烂叶。“你啊,你都会些什么?”
“子懿不才,只懂些武。”子懿打来桶水,语气平淡依如昨日。太后从子懿拎着的木桶里取出瓢舀水浇菜:“嗯?征燕的事我也有所听闻,若只是懂些匹夫之勇可是没法在几十万大军面前叫嚣着破阵的。”
“让太后见笑了。”
“我活了大半辈子,看人向来准。”太后转而将水浇在一朵娇艳全盛的牡丹上,“嗯,这朵开得好,花色内深外浅,金蕊繁茂紧簇,好看。”太后慈笑着直望入子懿那双黑眸中道:“可是人若如此内深外浅心思紧密可忠奸难辨了。”
子懿浅笑应和道:“太后所言极是。”
太后皱了下眉头,她看到那双如静泓潭般的黑眸中不见任何情绪,可这笑给人感觉倒不假:“跟我谈谈你以前的日子是如何过的的?”
子懿愣了一下道:“子懿需要赎罪,以往的日子在惩罚中度过的。”太后却是不依不饶,继续问道:“如何赎罪。”子懿接过太后的空瓢替太后舀好水后复又递了回去:“谨遵先皇遗旨以血赎罪。”太后又浇了下花便将瓢丢回桶内摆手示意不需要浇水了,子懿将桶搁置一旁随着太后来到花园中的亭阁内歇息。
太后坐在了亭阁里布置好的躺椅上,子懿立在一旁。翦风习习,亭内纱幔轻舞,日光刺透薄云落在了亭阁内。
“老了,没一会就累了。来,跟我说说你如何以血赎罪的。”太后笑着仔细的看向子懿,完全不在乎那过去对子懿来说是否不堪回首,是否记起会让人痛苦难过。
子懿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反而温和的笑了:“子懿七岁以前一直关在王府的地牢里,有记忆以来王爷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亲自来行刑。”
太后有些讶异道:“你几岁开始受罚的?”
“许是疼,子懿记事也早,五岁或许更早些。”子懿稍顿了一下,未见太后说话才继续道:“七岁那年子懿不敬触怒了王爷,才被王爷带出了地牢严惩。之后有幸能在王子们左右伴读陪练,但刑罚依旧。”
“罚什么?”
子懿看着地面,直视太后是不敬:“杖责鞭笞。”
这还未说得几句太后便不淡定了,五岁到现今:“那岂不是长年都在伤痛中?”
“回太后,子懿已经习惯了。”更多时候都是新伤叠旧伤。
太后沉默不语子懿亦不知说什么,在他的过去的日子里是怎么过的,也就如此,那漫长而寂寥的日子三言两语便能概括。
“七岁后你出了地牢后住哪里?”
“子懿在王府并无住处。”说着子懿抿着嘴笑了:“若要说住处应该是地牢吧。”虽然阴冷但遮雨雪,还有那位总是偷偷待他好的陆叔。“十四岁做了王爷的护卫,除去陪王子们习武便日夜守着王爷的院落,若是困乏便倚柱小憩。”
简单的话语直让太后心觉悲酸苦涩,面上浮的痛惜之色子懿虽望着地面却尽收眼底。
良久,太后幽幽的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如此坦然,是冷暖自知不诉心伤还是不怨不恨?”可下一语调锋猝然转厉:“或是深埋心中伺机报复?”
子懿并未因太后疾言厉色的质问而慌张惶恐,他从容跪下,真诚而坚定道:“苍凉胜过空乏的喧嚷,比起那些死去的人们子懿尚能活着已心存感激,既为赎罪子懿便无怨无恨。”
“起来吧。”太后起身小扶了子懿一把,子懿起身反扶太后。“当年先帝最先考虑的是如何平民愤,安晟从火场上救下了你,又跪在殿外几乎以死相逼要留下你,先帝疼爱晟儿也就没办法,只得又保你的命又平民愤。我说这些只是希望懿儿你不要有所怨恨。”
子懿心中微动,他曾在征战燕国的最后去探王爷的手臂,他摸到了那被燃烧着的木桩砸滚过留下的一臂烧痕。那个谣传从火刑架上救下他的人,他心中早已笃定救他的人就是王爷。
在出征之前他已经打算好不随王爷回夏国了,所以他没有时间没有别的机会了。
可笑吗,明明忍弃了一切希望,那一刻却还是止不住心底的渴望,哪怕是一点点的疼爱,他都想要知道,想要铭记于心以慰藉这生所忍受的痛苦,寂寞。即便这接触的代价是让背上三支残箭埋得更深,即便二十军棍让他几乎连枪都握不住,即便是几乎是用了半条命去试探,亦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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