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先是指出范铉朗练的大字中几个写得不好的地方,又看了范铉超的文章,分析讲解之后,这才将几篇文章一一摊开在桌子上,又拿出范铉超之前的文章对比,温和问道:“铉超,你从吴桥回来之后的文章,大不如从前啊,这可不是能力问题,可是有什么心事?”
范铉超见陈先生已经看出来了,苦笑道:“是有一些心事……”
陈先生见他说到这儿就沉默了,对范铉朗说:“朗哥儿去花园里,和你乳娘玩可好?”
范铉朗看看哥哥,又看看陈先生,点头称是,便出去了。
“可是因为生祠的事?”陈先生问,范铉超点点头,“说吧。”
范铉超犹豫几秒,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不想读书了,也不想科举——我,我不想当官。”
陈先生迟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有力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范铉超闭上眼睛承受。
“你怕不是不想读书,不想做官,是不想做大明的官吧?”陈先生轻声问,一点也没有问出了范铉超心底的心思,也没有问出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的样子。
范铉超不语,仓皇点头。
“你可记得,我来教你,第一天上课问了你什么?”
“记得,先生说,有人读书为了做官,有人读书为了增进才华,有人读书为了大富大贵,先生问我为什么读书?”
“你当时怎么回我的?”
“……”范铉超沉默,之后才低声道,“我说……我说……见到辽东来的难民,不知道能为他们做什么,只好先读书。”
“你可还记得那些难民的样子?”陈先生进一步逼问道。
范铉超面上哀戚,“记得,记得的,那些日子他们几乎每晚都在我梦里,这些年来也没有一日忘记那些人的脸——可是!可是!这大明的江山上如今又有了多少难民?一月杭州兵变,三月福宁兵变,去年还有贵州兵变,这些难道都是巧合吗?这些都是被逼的啊!大明江山危矣!可那些人,阉党只顾着贪赃枉法,东林党只顾着朝廷党争,谁还顾得上大明千千万万百姓?
人人都说东林党好,可他们好在哪儿?不是东林党的人就一棍子打死,再好的官,再重要的决议,只要不是出自东林党之手,那就是错的,那就是要被打倒的。
至于阉党,其罪恶更是罄竹难书!卖官售爵是轻的,欺上瞒下每日如此,搜刮民脂民膏没有谁比他们更在行了。
两党之争,将整个国家都拖入了泥潭,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错了。唯一能拦住两党的只有皇帝,但是他根本不想管事,只想做木工!甚至他连字都不认得!这样的人能做皇帝吗!只是因为他是大儿子所以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浪费国家的命运这样对吗?要我去为了这样的皇帝,为了这样的国家卖命,我做不到——我不愿意!”
范铉超说的这番话,如果诉说的对象是范景文,这简直算得上是和犯上作乱同一等级的政治错误了。
但幸好听到的人是陈先生。陈先生经过科举,但他也是寒门出身,与从小就生在官宦人家、受到最传统的“天地君亲师”思想教育的范景文不同,他这一生既经历过贫困潦倒的日子,也有过“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精彩时刻。当他在人生的最顶峰,看见食肉者鄙的朝堂恶流,但他在生活的最低谷,也见过人生百态。
他见得更多,也就更能尊重范铉超的想法,不管多么惊世骇俗。虽然他不同意,但是他至少理解了。
所以他才叹息。
范铉超说完这些话,心里也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这位夫子会如何教训自己。但他并不后悔,这些话已经压在他心底很久了。从他在万历朝时就想说了。一个皇帝犯错,所有人都必须跟着一起倒霉的朝代,为什么还非要延续下去呢?既然知道大清并不是元朝那样将汉人奴化的朝代,明明知道后面有康乾盛世,为什么还非要为了一点“汉家天下”的面子,活受罪呢?
范铉超的思想还停留在“这个公司不好我就跳槽”“那个公司不好就会破产被人收购”的现代思维,并没有意识到“改朝换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直到他见到因为战乱南下的辽东难民。
他第一次怀疑了自己的主张,这是对的吗?让历史按照原定的方向发展就是正确的吗?还是说,在历史之外,还有一种选择呢?说不定是更好的未来呢?
但这仅有的一丝微弱的怀疑,最终还是消散在魏忠贤的大贪大奸里,消散在东林党的对人不对事里,消散在天启皇帝的不作为里。
既然这个王朝坏掉了,那就换上一个新的来。
从头开始,建立一个太平盛世。
范铉超望着陈先生几乎是一下子失去了精神的面庞,悲伤道:“先生,这个国家已经坏到骨子里去了。我不想为这个样的国家卖命。”
陈先生回望范铉超,朝气蓬勃的脸,因为自认为正确的信念而发光的眼睛——他曾以为自己的学生将是未来大明的希望,国之栋梁。可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岔路,自己却毫无所觉,以至于发展到今日,大明二十年后的顶梁柱,已经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失望至此。
如果范铉超也是这么想的,那这个国家里又有多少人是这么想的?有多少饱学之士,不愿意为国效劳,而眼睁睁看着国家渐渐滑入灭亡的深渊?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范铉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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