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1
我再回到少林,说白烂点,就叫一个物是人非。
幸而陆厨娘还在。
头发乌亮,一条又粗又大梭枝木似的辫子盘在脑后,那般体型依然与硕大的冬瓜不分敌我。她挨个儿敲了敲我与小克的脑壳子,以示我们出家之人不该如此执念团圆之乐。话未毕,便将我们同时揽进怀里。被那一身腩肉挤得脑皮发怵,简直喘不上气儿。
掌管一寺众人的膳食在少林绝对算个肥缺,而陆厨娘对待我们三人,没少假公济私。失了“普度众生”的佛心却多了舐犊一般的人情味。少林六年,我随了大伙儿喊她“陆厨娘”,然而内心深处,一声“娘”却唤了百遍千遍。小克早锈红了眼眶,没再摆那些荣归故里的臭谱。我很欣慰当年那个与我互相挤兑互相扯皮互相诋毁的小秃驴又回了来。
往事如一道山洪,冲开了记忆的豁口。我看见了她额头眼梢不易察觉的细细皱痕,也看见了她盘起的髻子中匿藏的根根白发——两年前的画面里,这些都应该是没有的。
陆厨娘好容易放开我们,连说小克还是秃着好看,现在他脑袋上长满了的黑发就跟野猪鬃毛一样;接着劈头盖脸就兜我几下,掌力惊人,几乎把我拍散了架:“让你瞒我,让你瞒我!”
“我好歹是前朝太子哎!”我抱头讨饶,搬出那个特殊身份来抗击打。
“莫说前朝太子,哪怕当朝太子来了,老娘也照揍不误!”陆厨娘对此名头嗤之以鼻,下手反而愈加凶残。也罢,算我偷鸡不成反蚀米。
就在我们与陆厨娘闲唠的时候,发现季米不知何时已经溜了号——看来那是丑媳妇见公婆前的“怯场”。我欲再去拜见方丈,一个小秃驴却告诉我说,方丈在与季少侠弈棋。
“什……什么?!!”老秃驴棋瘾很大,逮谁都要厮杀几盘,而这位季少侠不加考虑,竟欣然同意。
季米棋艺不错,与他对弈只需让先,我们二人便旗鼓相当互有胜负。但与倪珂对弈四年,他饶我九子,甚至练字读书一心多用,我仍未尝胜绩。这个过程,就和隔壁围棋幼儿园大班的高手屡屡挑战弈秋一样属于自讨没趣。我说弈秋你可能不知道,换成聂卫平你就通彻了。总之,观棋十日不忘,复盘一子不差。那厮当真牛掰得很!
小王爷博学广闻,若非心肠太损,完全可以去国子监教书育人。至于我,教书就不必了,去芣苡楼育育人还是可以考虑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倪珂也让我因一盘输棋在少林干耗六年。季米……马三立的身段,你豁什么胖!
“胜负如何?”我在方丈禅室外候了不多会儿,季米开门出屋。
“我赢了。”一张脸是微风拂荻芦的平静。
“哎?”莫非时隔多年,这老秃驴的棋艺怠了?
方丈随行于他身后,笑得容光焕发,精神擞然。见我便说,“季少侠心干意净、一尘不染,实不愧是人中龙凤,老衲输得心服口服。”
好费解。
2
嵩山之巅,飕飕的风砭人肌骨。即将夕阳西下,霞光蜿蜒,天际一片渗血的红。
“昔日殿下入室少林,便是少林弟子;如今殿下鱼游入海,则是少林的贵客。”我于少林六载春秋,苦难实叫罄竹难书。而今我苦难的源头张口闭口皆是“殿下”,这般客气,令人顿觉牙都酸倒了,难以搭话。
我在寺里的时候方丈永远摆放着一张开追悼会时才会摆放的领导面孔,每当主动找我聊天都顺便肩担着“渡化劣徒”的重任——他老人家就是政委,就是党总支,就是妇女主任。满嘴的“般若波罗蜜”,切不可和他多唠,否则能直接把自己给唠休克了。
好在他没有嫌我总给少林抹黑,没有不允我自称师承少林。因为相较“前朝太子”,我更喜欢“少林弟子”这个身份。关于这点,我想我是应当感激的。
我与方丈远眺山下,将腰板站得挺直,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俄而,方丈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不能说自己看见了一汪清碧的池水里俩妙龄女子正在洗澡——其中一个身材比较惹火,另一个皮肤白些,都尚值得一看——只得信口乱诌,赞誉了一番少室山的娟好风光。
“殿下难道不曾看见战火一至,尸横遍野,血染河江?”
“弟子命悬一线,自顾不暇,遑论苍生。”
“殿下出生于帝王之家,尚能背尘合觉。不现习气,不染戾气。不贪、不嗔、不痴。确凿难得。” “戾气”二字也许你不太明了,其实就和一个气球内部充满氢气一样,一遇火星便炸。他的意思是,我的际遇足够让自己长成见谁都怀着抵触情绪的反社会份子,可我居然没有如他所料一堕到底,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我微微一笑,别无他言。
“殿下心中自当有两盘棋不解,老衲今日为你释疑。”
3
木格窗外疾风忽至,一时间电光大闪,雷声躁动。屋内二人,一个白眉老僧,一个俊美少年,各自面含淡笑地饮茶下棋,似乎毫不为骤变的天气所动。
“我曾拜访宫里一位霍姓的御医,望他出手相救。岂料他却执泥于一掬愚忠,不肯施治。笑话!一孺子小儿的性命与江山社稷何干?!”少年人落下一子,碧眸泊笑,道,“近些日子我偶得一本医经奇书,得知有一叶如龙须的珍稀檀木,入水便沉,弥久不烂;焚之入体,可祛百毒。我多方打探才知晓,这中原唯一的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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