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试图横穿整座县城,然而刚刚走到半路,城西就遥遥的起了火光与巨响。冷营长一勒缰绳,伸长手臂试图抓他:“团座,别过去了,危险!”
冷营长发了话,张春生骑着马跟在另一旁,则是干脆斜斜的探身要夺小鹿手中的缰绳。然而小鹿一晃胳膊甩开了他的手,也不理会冷营长的劝告,单是瞪着眼睛往西方看,瞪得上下两圈黑睫毛都分了家;脸上的灰尘和汗水也和了泥,画出了他一张花里胡哨的小鬼脸子。
然后双腿一夹马腹,他向后挥出一鞭,抽得胯下黑马长嘶一声,四蹄生风的又向前跑去了。
在小鹿到达城西之时,西面城墙已经被密集炮弹彻底炸坍塌了。
战争自动的停止了,城墙内的残兵因为已经完全失了掩护,逃又来不及,所以索性听天由命的坐在了砖石废墟之中。而城外的士兵缓缓的端枪走入废墟——小鹿坐在马上,不认得他们的人,认得他们手里的枪。
枪是新枪,是他兵工厂里造出的新枪!
士兵越进越多,先来的用枪管赶走了废墟上的残兵,后来的则是弯下腰,凭着两只手清理出了一条道路。没有人看小鹿,小鹿高高的坐在马上,看着这些人理直气壮的忙碌,像看傻了似的,也不说话。
然后,远方有汽车队伍开过来了。
小鹿依旧不动,看那汽车队伍慢慢的驶过废墟,最后停到自己面前。领头汽车的车门一开,有人弯腰低头的跳了下来,正是何若龙。
何若龙站住了,仰起头去看小鹿,一张脸惨白的,连嘴唇都没了血色。而紧随着他下汽车的人,是程廷礼。
程廷礼手扶车门,昂首挺胸的站直了。抬头对着小鹿审视了一番,他随即意味深长的一笑。
☆、第九十九章
小鹿看了看何若龙,又看了看程廷礼,仿佛彻底看不懂了似的,他跳下马,愣眉愣眼的,又去看何若龙。
汽车队伍乒乒乓乓的开车门关车门,是程廷礼的副官卫士也下了地。前方很快聚集了一大群衣履鲜明的威风人物,相形之下,小鹿这边的人肮脏疲惫,简直都不像了人。
姿态僵硬的向前迈了一步,小鹿一言不发,还是只盯着何若龙。何若龙身材高大,眉目清晰,放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连一颦一笑都像是被放大过了的。
所以,此刻他畏缩与惶惑的神情,也是异常的刺目。
目光游移着避开了小鹿的眼睛,何若龙梦游似的轻声开了口:“小鹿,造反是咱们不对,我已经——已经知道错了,你……你也跟着程主席回去吧!”
小鹿的脸上没有表情,只开口发出了嘶哑的一声问:“若龙?”
何若龙用力的一咬牙,不见小鹿,他认为自己的生命和权势是至高;可是一见了小鹿,他就又要动摇。江山与美人放在天平两端,天平两端一直在晃,晃得他走投无路,此刻只想远远的逃。
这个时候,程廷礼开了口:“小鹿,不要闹了,再闹下去的话,小何会亲自把你押回天津。”
小鹿听见了程廷礼的话,但是不能领会,也不肯承认。自顾自的摇了摇脑袋,他随即抬起头,很笃定的对着前方所有人说道:“不会的,不可能。”
此言一出,何若龙忽然像是崩溃一般,带着哭腔说道:“小鹿,你走吧!你别逼我对你动手。求你了,走吧!”
他要哭了,程廷礼则是笑了:“傻孩子,别那么没有眼色了。小何还等着要你这个县城驻兵呢,你不走,岂不是挡了他的前程?”
小鹿虽然是一直不肯领会、不肯承认,但是听到这里,他纵是要堵耳朵也晚了。
难以置信的瞪着何若龙,他张了张嘴,一口气哽在喉咙口,一时竟是窒息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下意识的抬手摁住心口,他只觉胸中憋闷之极,而一股热流随即向上一拱,让他忍无可忍的咳了一声。
一声咳嗽过后,鲜血从他的口鼻中喷了出来。在周遭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扶着黑马晃了一下,一双眼睛依然紧盯着何若龙。
与此同时,他的身边爆发出了一声怒吼。一个人影一头撞向了何若龙,正是张春生。
张春生手里没有武器,但是他方才就地捡起了半截刺刀。扬起刺刀砍向了何若龙,他声嘶力竭的骂道:“畜生!你是个畜生!”
何若龙距离程廷礼太近了,所以立刻就有卫士一拥而上制住了张春生。张春生被卫士们摁在了瓦砾堆里,然而依旧挣扎着抬头去看何若龙:“你就是来害他的!你他妈就是来害他的!”
何若龙从来没听张春生大声说过话,今天终于听到了,听得他一步一步后退,退出一定的距离之后,他颤抖着抬眼再去看小鹿。小鹿下半张脸都是鲜血,军装前襟也洒了成片的血点子。一动不动的站在人前,他忽然显得很小,细胳膊细腿小脑袋,简直像个绝望的小孩子——绝望的,垂死的,全是被他害的。
为了躲避小鹿的注视和张春生的叫骂,何若龙继续后退,一直退出了所有人的视野。
小鹿看不见何若龙了,看不见,就不看了。
缓缓的垂下沉重睫毛,他心中一片恍惚朦胧,情绪也不是怒,也不是悲。身处在盛夏世界的大太阳下,他竟会感到冷,仿佛身外风雪漫天,冷得心成了冰,血成了冰,连情绪都成了冰。
他爱他,他让他死,他就去死。但他把他给了旁的人,然后独自逃了。
眼泪滑过了小鹿肮脏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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