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在桌上摆碗筷,低着头说:“下去买油条,正好碰着恩哆小妹孃孃,恩倷去阊门买喜蛋,咸浆,啊几何辰光吩吃啧,我上来拿呲镬子坐恩倷格电瓶车一来去买呲点转来。”
(下楼去买油条,正好碰到你小妹姑姑,她去阊门买喜蛋,咸豆浆,也很长时间没吃了,我上来拿了锅子坐了她的电瓶车一起去买了点回来。)
话音才落,图庆从外面进来了,手里卷着一叠报纸,另一手提着两只装酸奶的玻璃瓶。他的鼻梁上架了副玳瑁眼镜,低头换拖鞋时眼镜滑到了鼻头上,险些掉下来,图庆用胳膊肘扶好眼镜,抬起眼睛和图春点了点头。图春也点头,在饭桌边坐下,往碗里舀咸浆。图庆放下报纸和酸奶去厨房盛了碗泡饭出来,父子两人都默默的,茉莉花清清嗓子,又开始讲闲话。
茉莉花说:“昨夜嗒转来得蛮晚格,吩困着几个钟头阿是?”(昨晚回来的蛮晚的,没睡多少时间是不是?)
图春不响。茉莉花冲图庆努努下巴,图庆正专心地剥咸鸭蛋,没有什么反应。茉莉花只好看着图春,说:“问倷……”(问你……)
图春露出个微笑,又舀了一大勺咸浆,拿了根油条在手里一撕为二,温声说:“我当呲倷嘞嘿问爸爸。”(我还以为你在问爸爸。)
茉莉花眉峰高耸,细颈子左摇右晃,眼神跟着飞来飘去,看图庆,也看图春,脚上踢踢图庆:“恩哆爸爸有啥格好问格?随便恩倷,一夜天弗转来啊弗搭尬,当然是问倷。”(你爸爸有什么好问的?随便他,一晚上不回来也没关系,当然是问你。)
图庆忽地开腔了:“昨夜嗒我老早噻转来啧……”(昨晚我老早就回来了啊……)
他讲自己,讲得拖拖拉拉的,茉莉花眼珠一弹,图庆闷了下去,继续剥咸鸭蛋,看报纸,手里只有翻报纸和剥蛋壳的声音,又细又碎,好一阵,里头才夹了句讲话的声音。
“下一趟要是白相得晚哉,困嘞外头啊蒙呗啥,打支电话转来讲一声噻可以哉。”
(下次要是玩得晚了,睡在外边也没什么,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就好了。)
图春低头吹吹碗上的热气,咸浆里的葱花还绿着,看得到麻油,一圈圈荡在黄沙水似的汤糊上。他轻轻说:“吃好饭噻送恩倷住去哉,路上碰上高中同学,晃呲晃。”
(吃完饭就送她回去了,路上碰到高中同学,随便走了走。)
他端起碗喝豆浆,嘴里吃到了葱花和油渣,有滋有味,碗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热气蒙着他的额头,他听到茉莉花还在问来问去。
“格么倷啯咋哪夯?恩倷住了啰嗒?听矜矜讲,嘞嘿海关工作格,啊是啊?工资一定蛮高格,待遇啊蛮好格……”
(那觉得怎么样呢?她住在哪里啊?听矜矜说,她在海关工作的,是不是?工资一定蛮高的,待遇也蛮好的……)
图春放下碗,把油条扯成一段一段泡进咸浆里,茉莉花说什么他都只管点头。茉莉花的苏州话讲得黏黏糊糊的,时而高,时而低,仿佛在围着一个什么中心打着时快时慢的转。图春听得有些走神了,他离这个中心已经很远了。他偷偷打量图庆,半天了,图庆一页报纸都没翻,泡饭也没吃几口,咸鸭蛋倒要吃光了。
“忒咸哉,倷少吃点!厌边血压弗够高啊?否要吃哉,否要吃哉,被我。”茉莉花伸手夺了图庆攥着的咸鸭蛋,图庆不讲话,搓搓抓了空的手指,夹了点玫瑰菜搁在泡饭上,茉莉花又犯起了嘀咕,玫瑰菜也咸,酱瓜呢,太甜,对血糖不好。图庆是“三高”人士,为健康着想,还是吃吃泡饭吧。唉,泡饭也不能多吃,米里糖份含量高,下次早上给他蒸洋山芋,山药,最多放点枸杞子,红枣提提味道。
(太咸了,你少吃点!还嫌血压不够高啊?不要吃了,不要吃了,给我。)
图春吃酱瓜,也吃玫瑰菜,还往碗里加酱油,蘸油条吃。茉莉花瞥见了,调转矛头,说图春:“倷阿少吃点!”(你也少吃点!)
图春点头如捣蒜,茉莉花又讲:“阿要挨个礼拜请住来吃顿夜饭啊?你阿是礼拜六中亮休息?吃中饭吧要么?”(要不要这个礼拜请她过来吃晚饭啊?你是不是礼拜六中午休息?吃午饭吧那。)
图春用勺子压了压碗里的油条,不响了,图庆开始呼噜呼噜吃泡饭,茉莉花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图庆放下了碗筷,不吃了,光盯着报纸看,茉莉花怨怨地嗟叹,她也吃咸浆,配芝麻烧饼,一双圆眼睛转到这里,滚到那里,眼珠亮而湿润,半天都没声响。可她到底憋不住,看图春碗里的咸浆要吃光了,她又在桌子下面踢图庆,图庆拿起筷子在碗里捣了捣,重新把碗端起来,说:“弗想来气格闲话,打个电话被矜矜,总归讲一声。”
(不想来往的话,就打个电话给矜矜,总是要说一声。)
他翻过了一页报纸。
茉莉花接上话头,说:“矜矜讲挨个小娘鱼屋里条件蛮好的,爷么是工行格副行长,娘嘞嘿社保局做格,昨夜嗒顿夜饭,阿蛮看得中倷格。”
(矜矜说,这个小姑娘家里条件蛮好的,爸爸是工行的副行长,妈妈在社保局做的,昨天晚饭,也蛮看得中你的。)
图春脑门上冒汗,吃完豆浆油条,擦干净嘴巴,拿了饭桌上的一串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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