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陈望之禁足月余,虽然足不能出户,但逍遥惬意,犹胜往日,不知不觉间已至七夕。
这日清晨,高琨一路枪法习毕,朝阳喷薄,浑身上下大汗淋漓。高琨冲洗干净,挽了头发去见陈望之,陈望之正伏案书写,面前摊着一卷书,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道,“法护来了。”
高琨道,“殿下写什么?”
陈望之挑起嘴角,道,“那位大可汗……”盯着字迹琢磨了片刻,“要我三日写一封奏疏给他。明日便是三日之期。”
高琨两道浓眉紧紧皱起,他早知此事,仍是不悦,道,“他倒是了不起了!惯会发号施令,变着花样折腾。”
陈望之摇一摇头,道,“法护。”
高琨满不在乎,“我可不怕他。”
“以前么,你当然可以不怕他,谁又怕过他?然而如今主宾倒置,咱们变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陈望之提笔再写几字,“说过你许多次,你做事讲话一定小心些,天气热,他的火气必然大得很。”
高琨道,“他火气大得很?我看他就没火气不大的时候。”宇文彻下旨禁足陈望之,另外发了道诏书,用词极为严厉,高琨深感愤恨。陈望之却不以为意,只道那诏书写的顺畅,大约不是宇文彻本人的手笔。
“你不是不知道,”陈望之一面斟酌字句,一面低声道,“死在我手下的那个登徒子,是王慧度的独子。”
高琨嗤之以鼻,“王慧度的独子又如何,便是王慧度,杀也就杀了。我当日不在殿下`身边,若我在——”
“若你在,你杀了王遐,这事倒也好办些。”陈望之放下笔,将散落鬓边的几缕乱发撩到耳后,“你是博陵王的遗子,刚好趁此机会恢复身份,一来王慧度听到你的名头,有苦也只好往肚里咽。二来,宇文彻现在为拉拢江南士族和前齐的旧臣,拼命向他们示好。这帮人大多吃软不吃硬,以怀柔手段徐徐诱之,久而久之,便也俯首称臣。博陵王在前朝广有人望,你兄高玢,”说着顿了顿,“高玢他素有声名。所以……”
高琨想起父兄,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算什么?苟且偷生,丢尽了高家的颜面。”
“博陵王一脉唯有你幸存,”陈望之重新提笔,“说起来,如果他封你做官,无论官职大小,你去便是。”
高琨低下头,轻声道,“我去了,父兄泉下有知,必定怪我。”
“怎么会,高玢可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心盼着你好。”陈望之手指微微颤抖,“只是你那时太小,虽抱有期望,却不愿苛待了你。”
高琨眼圈渐渐泛红,“我知道。”
一室清幽,阳光犹如碎金撒在青石砖上。高琨拉下竹帘,强笑道,“那他要我去看城门,我可不去。”
“不会,依我看,他要显示恩德……你的品阶不会低。”陈望之眯起眼睛,“去了得了俸禄,也好给阿怜攒嫁妆,阿智攒聘礼。”说得高琨吃吃而笑,道,“才一丁点大,哪里计较到那样长远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陈望之写完最后一笔,嘟哝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高琨没听清,问道,“殿下说什么?”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陈望之打量着未干的墨迹,淡淡道,“可是这话么,也就骗骗没读过书的胡人。为政以德?”他的表情变得阴冷,“要论治国理政,德最为无用。”
高琨敬畏地望向陈望之,陈望之道,“他啊,早一日杀我,早一日放心。他为了博个好名声,宁可左右为难,也不愿杀我。”推开笔墨,慢悠悠揉着手腕,“我本来就是个死人,杀了我,也不会有人知道。”
“殿下还活着,”高琨讷讷,“方才殿下不是劝我接受他的封赏?那么——”
“你可以,我不可以。”陈望之一笑,“历来成王败寇,我是前朝的皇子,冲这个身份,他也该赶紧把我杀了,永绝后患。”
高琨一凛,“殿下是不是,”警惕地环顾左右,“打算……”
陈望之道,“同样的话,我跟他讲过。我不会受他摆布,做不了他的傀儡。他根本没听进去多少,后来封我为侯,表面礼遇,其实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然而我这个残废人还能兴起多大的风浪?他要提防的应当是那些心怀鬼胎之辈。就说前段日子闹出来的风波……”
高琨忍不住嗤地一笑,“选秀?”
陈望之点点头,道,“选秀是该选,但他这个选秀未免太憋屈了。有人故意歪曲他的意思,这是坏他的声誉。他称帝才几年,根基不稳,觊觎这个位子的人全天下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九。换个人早该查的查,该抓的抓,砍一批脑袋立立威风。结果他优柔寡断,最后妃子也没选成,落了个两头空。”
高琨道,“满腹淫邪……可怜长平公主,被他霸占。”
陈望之抿了抿唇,也不接话,只道,“胡人游牧为业,即便建国,亦大多二世而亡。西凉虽维系百年,但内部松散,部落依姓而居,各自为政。他治国毫无经验,故而不得不请了陈惠连这样的大儒扶持。”
“陈惠连归顺得倒快!”高琨不屑,“他也是陈氏子孙,居然做出如此行径。”
“法护,你错了。”陈望之斜倚案几,眼神露出一丝寂寥,“你从北方过来,这一路上遇到的百姓,可有几人记得我陈氏?”
高琨哽住,结结巴巴道,“那个,那是因为,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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