鷇音子随手扫了扫拂尘,把一片袅袅落在衣摆上的落叶吹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们固然动不了他,总还得想别的办法牵制——毕竟,只要是演戏,总有穿帮的环节。”
“愿闻其详。”
玄衣素梅的道者蘸了蘸杯中的凉水,写下四个字,随即抽袖离开,往某处行去。
功名归掌上。
布袋戏个“三分前场,七分后场”的行当,台前紧锣密鼓、环环相扣,散了场也不得放松。没有生命的木偶要演得风生水起,全凭操偶艺人夜以继日的排演,一天不练手生。若无好的剧本,也是无米之炊,须有高人指点一出跌宕有致的脉络,配上口白师傅妙语连珠的即兴,才好动人。至于烘托陪衬的戏曲,也是随演出地域的不同变换着西皮、二簧的谱子,一处细节都马虎不得。
实为苦差,可真要苦心孤诣地写完全本、回头细审,那又是无上的享受,难怪人要斜倚在榻上,捧着书稿,手不释卷。看到兴起,禁不住手掌在膝弯处轻轻打起拍子,轻声曼咏,连日暮西沉、光线渐暗,也顾不上点灯,痴迷至此。
直到有人从外面进来,遮去了大半晚照,看得颇为吃力,这才放下本子。却也只是仰头张望,竟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背光的关系,那人隐身于暮色里,整个人影厚重得像挡住他退路的山。唯见他胸前所佩玉璧,一点点薄翠染了霞色,无从言喻的光泽。
“千宫养伤要紧,怎么还有闲情改这些戏文?”
“当时写得匆忙,演了大半月了,听下面人回来说还有几句口白用典过于艰涩,一般下里巴人怕是听不懂,就想着无事可做,便再从头改一回。将来这可是要署上‘吹雨绯声’的名的,总想求个尽善尽美吧。”
“千宫说的有理。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千秋百代之后,当年的王侯将相莫不成了一抔黄土,剩下的,也只有只字片语供人猜测罢了。”
痕千古隐约听他语带寂寥,不由得敛眸,静了一会儿方回道:“话虽如此,可能留到最后的永远只是胜利者的文字。痕千古懂的不过是这些九流末技,但愿能借到宗师手中的这支笔。将来后世要读什么、能读到什么,也该由烟都来题。”
他眸色极深,又匿在浓睫之下,借着最后的夕阳映照,说话间如有万千星辰划过。
古陵逝烟毫无回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能得好友此言,胜过天降雄师百万。”他抬手,从身后取出一物。束绳一解,包裹着的绸料滑落,露出一把琴来。“之前行十二化浊阴祭,总觉得那礼乐呕哑难听,当时格外怀念千宫的琴声。这把‘春令’据说传自伏羲,上面的蛇腹断极是难得。名琴寂寞,庸人不识,吾命人从库里找出来的时候,琴轸已失、岳山崩损,殊为可惜。吾重新加了玉珍,又照着《琴决》正音。‘士无故不离琴’,来日还要领教千宫超绝琴艺。”
痕千古忙起身接过,捧在手中拿细指拂过晶莹的丝弦,小心把玩着看。“吾琴技荒废许多年了,恐怕宗师失望。等闲时重新练过,看看能捡回来多少吧。”
古陵逝烟也不勉强,只陪着他一道赏玩了一番铭文、断痕之类。
临走时,痕千古在他身后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听说竹宫之前欠了一屁股情债,近日终于被人追讨上门,颇是烦恼,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大宗师莫怪。”
古陵逝烟回身看看他,夜已临,宫灯高悬仿若枫红,他眼里有难得一见的迷茫不解,清冷的眼珠泛起水波,真似含情一般。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痕千古端着琴,站立良久。
吴丝蜀桐张高秋,千古情愁。冰凉的古琴有着一副狭长的器形,线条流畅优雅,仿佛是坟前的碑。
这就是痕千古和古陵逝烟的终点。再不能求更多了。
他亦年轻过,心怀期盼,争锋相抗。后来过了那么多年,再不如愿也被逼无奈地改成了把什么都看得像春去春来那么淡。他随手撩弦,一截清音亮澈流过耳畔,恍惚能看见那个人埋首调音的专注神态。也许他早已不剩下什么,可抱在手里的这件物事总归还有沉甸甸的份量。
他把琴束之高处,非平常视线所能及之地。
幸好,烟都千宫所寻的,又岂是琴而已。
澹台无竹在梦里,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冲他耳朵吹了口阴森森的凉气,人给活活吓醒了。秋凉如水泼了他一身,一场大醉麻痹了功体,任由寒气横行五内,冻得他脑子都转不动了。
“小红——小绿——今儿什么日子了?”他拖长了声音冲外面喊。
半晌都没人理他。他孤零零地托着头,等待如潮的昏聩退去,然后晃晃悠悠地撑着书案起身。
视线往下,看到他一边狂饮一边挥洒的凌厉笔触,怪石横岭狰狞可怖,一道道枯墨的锋利边缘宛如鞭尸的伤口。他胡乱把宣纸揉碎,着急就要烧掉。一扭头,只见已经凉透了的薰炉上烟气未散,正凝成四个字“疏楼龙宿”。
澹台无竹大骇:他怎么会忘了要去监视疏楼龙宿的动静?自他躲进柳含烟已经过了几日?……心脏狂跳了起来,身体忽就失了份量,轻飘飘得没了着落,人摇晃了一下,立马疯了似的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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