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吊影撩下绢帕起身,简单说了句弃船走陆路,便出去安排。白鲜狐裘滑落到椅子上,终于还是坚持不住、颓然坠地,扬起细细的尘。
宫无后一直悬着笔、却落不下一个字,到此刻,手酸到了麻木,失神之际,毛笔一落,碌碌地滚下桌去,在纸面上留下一块巨大的污迹。
第29章 二十八、别时烟远赋黄昏
两辆安车,青盖朱轮,画轓文辕,倚虎伏鹿,龙马雕鞍,五辔联组,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贵仪制。虽去国千里,但靠着竹宫多年在外游走经营,依然从最近的一个烟都据点调度至这个荒郊野岭。另有衣车、书车、药车等等,凡十二,皆驾牛尾随,宫人们正忙着把船上的大小行李搬上去。沉甸甸的樟木箱子,二人一组,轻巧无声地转移,恍若无物,一丝响动都没有,只因主事大人神色不虞,故所有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做事。
西宫吊影立水临风,面色沉冷,翡色眼瞳填满了阴郁之色,如山雨欲来前的天空,明明不在看任何人,却叫任何人都怕得要命。众人只道他在为被迫改走陆路而不满——西宫极端好洁,连牛马之类牲畜的气味都无法忍受,一旦要公开出使,一路上都会是要杀人的表情——全都闷头快行,顶风作案般地搭棚挂幔、铺席设几,熏香点得浓点再浓点……
至于那种胸口压着块巨石的闷沉沉的痛感就只有西宫吊影自己慢慢品尝了。
几日里朝夕相处大约都是梦、是幻,经不起现实的任何推敲。桥孔月明红一叶,光风玉剑花神面,凉荫歌吹蔷薇甸,乃至宛如玉梳的长指纤纤、顺过自己鬓边的触觉……淅淅沥沥点点滴滴,聚成了一片沙, “或许靠着这情面去化解”的念想渐渐化为沙中绿洲,欢欢喜喜就要奔过去,谁知猝不及防间就陷如暗流,一点苗头都没有,任凭他投机取巧算计钻营,也根本来不及逃生。原来只是海市蜃楼,宫无后薄唇开阖间,就把它吹得无影无踪。
自然,不是没有情。
只是,情薄如纸罢了。
怪只怪丹宫心性比从前又老辣了些,已经懂得将杀意像半开的花苞似的控制与掩藏,只在完全失了防备的时候、无意识地泄露花心的一点点,而他这个师兄一直迟钝得对此毫无察觉。
心凉得透透的,身上却滚烫得如捆在火刑柱上在烧,习习凉风吹起薄纱制的明黄披风,飘摇得无着无落。
他拢了拢宽大的袖子,看车队准备得差不多,就上了一辆车窝着等待出发。宽敞的车内特意替他烘着暖香,兀自成了另一个柔软的密闭空间,此刻看来,比什么都能给人温度。却不察切开的水果是最经不得的——大概是宫人忙中出错,把丹宫喜食的苹果端到了他的车里。原本爽脆润白的果肉已经微微锈蚀,美人迟暮般得、让人突然就伤感到手足无措。西宫吊影呼吸滚烫,闷得简直要喘不上气,他抚帘探出窗口问:“怎么还不出发?”
宫人听那嗓音干燥欲裂似的,一躬身、唯唯诺诺地答道:“丹宫正在远处一座塔下赏景,下人们都不敢去打扰他雅兴……”
“塔?”西宫吊影眉头一皱,心脏“突”地一下,便再难收拾地乱跳开去,“吾去看看。”头痛欲裂,却勉力提了精神下车去找。
他虽然烧得昏沉,但神思始终清醒,他大概看了看周围环境,想起此前朱寒似乎说过有一处什么塔、想去看夕阳云云,想来就是那里了。他凭着瞄了一眼而存在印象中大概的路观图标识,一路寻了过去。
脚下正是一个缓坡,霜草苍苍,都是不期而至的金风杀伐下的幸存者,东一撮、西一撮地恣意横生,硬极而锋,如同荆棘般不断勾扯着丝质的衣裾,一路牵牵绊绊。待走上坡顶,陡然一阵风吹沙满面,迷了他的眼,他眨了又眨,才看清了:危楼百尺,控遥天,映远日,塔下沙明如雪,背景则是云长万里。晚照来拂,上下相渲,一重重地堆叠出胭脂凝紫的沉重。时有雁阵排空,老翅剪断的片片残霞纷纷扬、都落在孤塔下一样孤绝的人身上,于是层绡尽染。
西风紧,错入檐下,卷来声声塔铃,琮琮然有金石音,恰如千年伫立,终于等来归人,喁喁耳语,换来清灵回应——他听得出、听得那么分明,出自朱虹剑鞘上的那只虎头铃。
小小的一颗铜铃铛,打磨成一个虎头的形状,虎额上往往刻着“福”、“寿”、“平安”等吉祥字样,通常被父母戴在襁褓幼儿的手上,讨个彩头,也借着铃铛作响喝退鬼祟的妖魔精怪。那么粗糙的一个铃铛,在烟都不会花上半个铜板,却被装在镶玉缠珠、倾城之价的朱剑剑鞘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西宫吊影听着那铃声高下相闻,琅然交错,只觉得像极了什么咒言玄波,震得他神荡魂离、天旋地转。太阳穴一阵阵抽搐,似是有人拿榔头按着铃声的节奏、一下一下地在敲他的头。迎着风,呼吸都更加痛苦,双颊开始泛红发热。
他强忍下口中的涩苦,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坡下走,双足无力,而黄沙绵软,几次险些摔倒,可总是凭着意志力摇晃着到那个人身边,眼光平淡地扫到朱寒脸上,侍童乖觉地退远了。他神色如常、像任何一次善意的提醒般地平静开口说:“师弟,我们回去吧。”
“回去?”宫无后喉间滚过一声笑,他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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