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千古坐在宫无后对面,颇自在地闭目静听丝竹管弦之声。因掌管闇亭一脉而积起的阴恻气息似被殿内醇厚的酒香融了,神色竟异样地沉醉。玉案斜倚,一时风情。右手支颐,左手修长好看的手指轻叩膝头、合辙协律,细细地品,偶尔腹诽歌姬某个商音没在调上。
其实于这专供官家饮宴调笑的弦歌清曲,痕千古自始至终兴趣缺缺,认定绝妙好音非夜雨飞檐、朝露碎波,不能成曲。自然,听者寥寥,和者无觅。直到很多年前,他以为找到了知音。然而当年高山流水一曲惊鸿,也抵不过光阴淘洗;彼时知交犹在,却是自己,已再也拨不动弦。
一番紧锣密鼓的主宾酬酢结束,大宗师最后举杯劝酒:“无不醉?”众人齐声应答:“诺,敢不醉!”于是享礼进入比较轻松自由的环节。席间凉守宫照例要表演新学的笑话,因其本就长得为所欲为、险象环生,故而搞笑指数狂飙突进,氛围一时间倒也显得和乐融融。
西宫吊影坐在寿星下首,至此诸事顺遂,于是心神一松,随即无限疲乏纷纷上涌,太阳穴抽筋似的痛。想打呵欠却是万万不能,看了一圈桌上的珍馐美馔,毫无胃口,想着还是举杯……却正看见师尊朝着师弟的位置遥祝安乐,两人眼中俱是流转着一股心知肚明的华光,看着竟有英雄相惜之感,双双豪迈地一饮而尽。西宫吊影便又转过头小啜了一口。
谁曾想眼前竟升腾起一片昏聩,登时头痛欲裂,身体忽冷忽热,片刻工夫五感也渐次抽离,酒杯坠地,惊破满席。
宫无后突觉旁边那人气息大乱,须臾间便人事不知地倒了下去,惊呼:“师兄——!”
正要去拉他,却见眼前人影淡淡,是古陵逝烟已至。一探西宫腕间,脉象急促,分明是某种急症,再看他脸色略带青灰,隐有中毒之相,虚汗密布,又兼气血两亏。
大殿里已经乱成一团。莫不是有人投毒?凉守宫嗷嗷乱叫着“护驾!护驾!”闇亭一脉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各个角落的阴影里杀出,提神戒备。剑光森冷,歌女乐工早已惊呼避走,冲撞间杯盘狼藉。
大宗师是极冷静的,细想了一会儿便知是西疆之行的缘故。西宫吊影虽小心翼翼,但难免还是侵染了毒质,量极少,本无大碍,但连日里辛苦奔劳,湿毒趁虚而入,身体却已无力抵抗,刚刚又饮了酒,更是借着酒力迅速扩散周身,这才猝然间昏厥。看似凶险,倒也只是好好休养便能自愈的,不过恐怕要受几日高热痉挛之苦了。于是默念心诀,一线沁凉内息自掌间缓缓渡到西宫吊影体内,静待走过一个小周天,见他神色稍霁,便唤人送回烟雪九重。
警报解除,众人皆松了口气,但西宫向来颇有人望,这下病倒,也无继续饮宴的心情,纷纷向大宗师劝慰几句便退了。
宫无后回到软红十丈,颇是意兴阑珊,默然由着朱寒替他换下礼服,兀自对着琉璃瓶里半死不活的蝴蝶发呆。
已经很多年了,从年少时西宫吊影再没打赢过自己开始,眼里心里就都只有古陵逝烟这座誓要逾越的高峰。有关这个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的人的回忆都已经冲蚀得只剩脑海一隅淡淡的明黄剪影,还有侍童天天嘴上唠叨的“西宫大人交待了”和“西宫大人特别交待了”。到如今,才察觉这个像钟摆一样精确运转的烟都主事也会病、也会痛、也会因为难过而面露苦色。
这个已经在他生命里存在感全无的人。
“公子既然担心,不如就去看看西宫大人呗?”朱寒正替主人梳头,铜镜里看到一张罕见的发愣的脸,就顺口说了出来。
宫无后一蹙眉,略转了头,道:“吾何曾担心?”
乌木梳子一顿,朱寒愣了一下说:“呃……我猜的……公子既与西宫同门,自然格外亲厚。这次西宫发病,也是忙着公子生辰还有烟都内外大小事务,听说很久不曾好好歇过。朱寒看公子进门起就没说话,便以为……”声音越说越小,眼角偷偷看了眼镜中人,倒也没觉得主人生气,没头没尾地停下了解释。
宫无后倒似认真在听侍童的话,淡然不语,随即起身道:“吾去看看。”
嗯,只是单纯的好奇,很想看看一板一眼、端恭持肃的烟都主事生病的时候会是什么样。打定主意这便施施然出了门。
朱寒忙去点灯。宫无后夜里大多守着烛台冥思发呆,不常外出,故而找了很久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盏落了灰的灯笼来,又点了蜡烛,急忙出门,担心主人走远。
谁知自家公子正在软红十丈门口等着。赶紧“嘿嘿”笑着追过去:“还以为公子不等我呢。”
“朱寒,烟雪九重……要怎么走?”
“呃,公子……”
早该想到,无聊之人举手投足、吃饭睡觉都是无聊的。既无被翻红浪,也无枕抛翠云,纵使高烧难抑,烟都主事依旧高枕偃然,没啥可看,就连忍着病痛的呼吸都那么刻意。
宫无后凑近了些,伸出的手指尖上新涂的蔻丹红得像要滴到西宫吊影脸上,细指一勾,把贴在他瘦削侧脸上的一缕湿发拨开,无声相询:师兄,他真的,值得你如此付出?
西宫吊影一向身骨强健,从不生病,但经年积劳,这一病就如江堤决了口般来势汹汹。身体时而如走在刀山火海、时而如堕红莲冰狱,备尝交煎,病到后面,脑中全然是狰狞惑乱的幻觉,往日里苦苦压抑的情绪、焦虑,此刻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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