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我们那间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怎么啦?”春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春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难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流满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连成一线的眉毛,冷笑着说:“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春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开放,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春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春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春苗泪流满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行了,我把信送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
“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春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党委书记的哥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间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吟。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cao,用蛇皮炒j-i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县里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没给互助和西门欢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欢把互助那点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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