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他就甚少做梦,但也睡不好。夜间就半沉半浮,隐隐有些意识,醒来后往往比睡前更累。这一晚却梦见他抱着匣子走在路上,忽然一个老道拦在他面前,要抢他手里匣子。沈图南连连推拒,老道打不过,于是扯过身后一人要与他换匣子。沈图南端详那人面容,不是李兴是谁?
沈图南大惊,问老道:“这是燿之么?”
老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连李兴都认不出来,还要李兴作甚?连你也不识得李兴……唉!”于是拉着李兴走了。
第二日起来,那种又惊又悔的情绪还残存胸中,j-i,ng神却不错。沈图南不由想起以前和李兴聊晚了,睡在他房里。他一直担忧自己睡眠浅,同榻要吵到李兴,不料李兴比他更不安稳。半夜突然“啊”地大叫一声,直挺挺坐起来。
沈图南险些给他吓破胆子。后来干脆与他睡了同一头,李兴还笑:“文峥兄,这可便不是抵足而眠,是同床共枕了。”*
沈图南忿忿:“那是谁还给魇住了?”
李兴于是不说话。两人挤在一处,却睡得安稳得多。只是第二日沈图南先醒,发觉自己竟和李兴抱成一团,满脸通红,赶紧轻手轻脚放开,重新直僵僵地躺好。待李兴醒了,又免不得笑他:“圣人说‘寝不尸’,你倒不听话。”沈图南只好暗想:与你抱在一处便合乎礼法了么?
这一番回忆又勾起心事来。沈图南把匣子摆到书案上,想这整理诗集之事万万不可再拖,于是将纸片都拣出来细细翻阅。
李兴爱喝茶,却不甚通茶艺,也无心费功夫点茶。喝茶时拉了沈图南一起,兴致到处,就又研墨写一首。有时懒得唤人,往往就是沈图南站在边上做给他磨墨的小厮。现下一翻,找出不少当时作的诗来。李兴奇思妙想众多,想来皆是不足为外人道之趣。
“新叶贪暖被素氅,
素手描得翠眉长。
春风二月冻春雨,
冰心一碗化玉浆。”
沈图南没见过,却一看便知是那时李兴沏了一壶白毫银针。这“冻春雨”可不是茶在水中凝立不动么——春雨也是一根根的。当时他看沈图南走进来,赶紧又揭开壶盖,邀功似的给他看温水里根根竖立的茶叶。
沈图南其时看那茶叶青翠直立,写的是“破玉争德泽”,李兴一看便笑道:“文峥此句是落了窠臼了,茶亦本草,怎可又拿草起兴?”说着写“信本临水作文章”。
沈图南睚眦必报地贬回去,道:“这茶本来就叫银针,就是悬针之意。你拿欧阳行书作比,悬针竖比悬针,可有意思?”
互相一贬,两首诗都没作完,是以匣子里只有这首新的。沈图南想到若真有后人给李兴诗集作注作笺,当永不得知其中故事,又有些怅然。
又忆起李兴那日不知从哪得来一纸包西南来的的冰岛茶,急匆匆就往沈图南家里去了。冰岛叶黑且厚,不似普通绿茶求细嫩新鲜,沏出来是澄明的金黄色。沈图南喝一口,觉得滋味也不同普通绿茶,像南边山里产的酵茶,不若绿茶清也不若红茶馥郁,入口厚而苦,但回甘又绵长。
李兴看他喝干杯中茶水,挪过来拿起他空杯,凑在他脸前慢慢转着,说:“冰岛喝完杯中花香不绝。这才是这茶奇特之处,不然普通茶叶,我何必赶来沈兄家里?”
沈图南细细嗅闻,果然有一线蜜香自空杯逸出,不免惊奇一番。又逗李兴:“沏普通茶叶,便不要与我见面了么?”
李兴眼珠一转,答:“沏普通茶叶,我就让沈兄自个儿来我家里。”
再翻几首,果然诗稿里也有这件事。“雕壶腹空流光转,白瓷杯满盈客花”,实是壶满但茶水澄澈、杯空尚留余香了。
沈图南誊了李兴茶诗,整整齐齐放在一处,方觉得有些不对。李兴反复写茶,却一字没提过同他品茶闲聊的人。不免想到李兴故去五年,自己还将他时时牵挂、日日牵挂,不知自己在李兴心里又是怎样人物。李兴傲骨疏离,与自己相处时收敛许多,也是因为自己是李兴唯一密友。若李兴还有其余亲密友人,不知是否也日日被他找来喝茶谈天。
当然,李兴待他最好,临终前还将诗稿全托付给他。想到这这一层,沈图南又暗骂自己小家子气。李兴心里一定挂怀他,只是不在诗文写他罢了。
回忆磨人,这一天下来几乎干不成别的事情。听竹数次催他稍作休息,也都没被他放在心上,竟就这么整理一天。到夜里已经又困又倦,几乎才碰着枕头就睡着了。
“文峥兄,文峥兄?”恍恍惚惚之间有人这么叫他。他睁开眼睛,看到李兴坐在面前,一手执壶,一手松松拢着袖子,正把洗茶的水往外倒。
“文峥兄可是没休息好,坐着便睡着了?”李兴笑吟吟问道。沈图南仔细端详,见他面色红润光洁,毫无病容,惊喜之下不禁问:“你不是……”突然想起昨日梦里那老道,想来现在亦身在梦中,说错一两句就连梦里也见不得李兴,于是又把剩下半句话生生刹住。
“我怎么?”李兴好奇问道。
沈图南赶紧摇头掩饰,歉意笑道:“一时走神了。”他看旁边剩下一小堆灰绿茶叶,硬挺可爱,一柄柄小剑似的,有的上面生了一层厚厚茶毫,竟像是绒布裹着似的,问李兴:“这是什么?”
“今年的明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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