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在雷躁汉子之后,是一名十七八岁的黝黑少年,结实清瘦,粗手大脚,严肃的神情里透着关怀。
梁燕贞记忆犹新,少年来梁侯府的那会儿父亲还在,问他叫什么,还是男童的少年端坐着写了“叶藏柯”三个正楷字,父亲乐呵呵地收了,身家都没问。这几年门人走得七七八八,少年一声不吭扛起粗活,每日忙进忙出,除“小姐早”之类的招呼,印象中和梁燕贞说过的话还不到十句。
但梁燕贞经常远远看着他,并不觉陌生,颔首一笑,权作回应。
被昵称为“小叶”的少年臊红脸,垂眸缩颈,指节粗大的一双长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整个人彷佛是凭空多出的一件无用巨物,光摆着都尴尬。
其余几骑接连赶至,为首的中年人五绺长须,相貌俊雅,若换上儒服青衫,说是教书先生也使得。此际一身武服短打,外披长褙大袖,幞头软裹、结巾披背,额带缀了方小小白玉,颇有武林大豪的架势。
他身后有少有壮,清一色的青袍白褙,腰系赭带、背负长剑,甚是齐整,纵马间队形不乱,次序井然。梁燕贞见川伯管带的自家丁壮除了小叶,其余皆未能至,更别提前来助拳的府中旧人,不由暗叹:“傅叔叔人中龙凤,难怪早早离开。阿爹不在,谁也留不住这般人才。”
那傅姓中年人的弟子中有一名与梁燕贞年纪相若、生得颀长俊朗,记得叫俞心白的青年本欲发话,却被中年人拦住,趋前笑打圆场:
“川横兄,若非是阿雪身手了得,适才小姐危急,你我可救不了。无事便是大吉,咱们加把劲赶进峒州城,今晚小弟请大伙儿吃酒。”说到一半,其他人等终于到了,闻言大喜,只不敢鼓噪,纷纷转头待小姐示下。
那性格暴躁的紫膛汉子李川横可不是好相与的,但这几日都在野地宿营,吃睡克难,如有客栈落脚,温一壶酒切几斤牛肉也不坏,罕见地没有反口。
梁燕贞在心里叹了口气,淡道:“傅门主说得是。峒州城就剩十几里路啦,咱们加把劲儿,今晚能喝热汤睡软榻,没准还能洗个澡。”众人欢呼,安排马匹在附近的小溪畔饮饱了水,待大车跟上,整队向峒州的州治执夷城出发。
阿雪又换回那匹温驯小马,被梁燕贞带在身边,并辔而行。
女郎习惯了众人簇拥,与小婢言笑晏晏,纵使风尘仆仆颇见狼狈,不掩蜂腰长腿、英姿勃发的姣好模样,一众青壮目不转睛,有人悠然神往,有人想入非非,暗忖自家小姐虽是二十有四的老姑娘,但凭这般姿色,求亲怕不得踏穿门槛,若非受梁侯所累,怎会到这时仍云英未嫁?
梁侯曾是濮阴梁府的主人,讽刺的是,他到死都没能真正封侯。
这个知交故旧、门客家人喊了多年的空衔,从起初的奉承殷盼,到后头的失望解嘲,个中五味杂陈。
距发迹东海一道的独孤氏终结战乱,建立新朝,倏忽已过十年。梁燕贞的父亲梁鍞本是太祖武烈帝的旧部,打仗勇猛,却始终不受待见。除了性格凶暴,口无遮拦、好犯忌讳这点,恐怕才是梁鍞仕途多舛的主因,从梁燕贞的闺名可见一斑。
鍞、贞字形相近,理当避讳,梁鍞却安了个火字底的“燕”,生生熔掉“鍞”的金字旁。燕贞燕贞,还有比这更不吉利的么?
但无论世人如何评说,于梁燕贞,梁鍞是天下间最好的父亲。
白马朝肇建,太祖皇帝的龙椅还没坐热就驾崩了,天下落到二弟独孤容手里。今上对皇兄旧人可没什么好脸色,兢兢业业捱了几年,皇帝决定出兵南陵,命梁鍞担任先锋,总算有机会大展拳脚。
战况起初非常顺利,先锋大营在一个月里五度推进,谁知被诱进九尾山的密林树海,几被全歼,梁鍞自绝于九尾山绝蛊峰,原来先前的小胜全是南人的减灶诱敌之计。
这场惨败几乎动摇新生的帝国。
皇帝陛下足足花费三年的时间,才收拾完败战的烂摊,易“南征”之名为“南巡”,剿平几个乘乱造反的小藩镇,与南陵诸封国重新议和,谈妥了朝贡臣属的条件。
拜粉饰太平所赐,梁鍞远在央土的家属没遭到清算,但据说陛下一见“梁”字便火冒三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同濮阴梁府搅和在一块?昔日同袍纷纷划清界限,府中门客fēng_liú云散,只余李川横、叶藏柯等寥寥数人。
梁燕贞母亲早故,从小在军旅中长成,好舞枪弄棒,骑射更是不让须眉,十几岁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梁鍞约莫是对女儿姿色颇有信心,或想封侯之后,能攀上更好的人家,始终不急,送梁燕贞到央土最大的武学堂“狮蛮山”,学了一身精湛的枪法武功。
梁鍞死后,梁府江河日下,四年间只出不进,梁燕贞手头拮据,再挤不出多少银钱,这大半年全靠离开梁府自立的父亲旧部接济,如在嵧城浦满芳洲创立“照金戺”,人称嵧浦武门的“剑履纷夺”傅晴章,便出了大力。
傅晴章从梁鍞闭门潜居时,便常往来于平望、嵧浦等大城间办差,累积不少人脉。梁鍞丧事甫毕,傅晴章急急辞出,落脚嵧浦,家将间盛传他私吞银钱,远走高飞,对这位梁侯昔日的智囊颇为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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