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蠢动的厌烦感又升起来了,蘑菇云一样占满心间。她想:“真是何必呢?我有什么错,要找人假冒未婚夫,欺骗我最亲近、最心爱的人?他们又有什么错,要被他们时刻挂念于心的孩子像小丑一样捉弄?”
郑如如一本正经地在说话:“良弼一死,宗社党算是完了。奕劻收了袁世凯的贿赂,和他一起正在积极劝太后同意皇上退位。估计这几天,就要变天了。只是如伯伯所说,袁世凯这人不可信。这次以推翻清政府为第一要务,他和我们联合了。下次,等清政府一完蛋,就轮到大家一起来抢这块大蛋糕了。伯伯,你开过将弁学堂,和两广、云贵、福建等地的将领熟识,你不妨趁现在,多联络他们,说不定马上会再有用武之地呢。”
韦守中捻须笑说:“铭记老弟真是后继有人。不瞒你说,以我对袁世凯的了解,他不甘心孙先生给他的那点权力,等他正式当上大总统后,必定另要兴风作浪。我已和福建的几个老友联络,若当真有这么一天,我必充当讨袁先锋,到时,还要请同盟会各位多多指教。”
莫静姝插话说:“你们别一见面尽谈论这些。如如,郑大人现在还在京里吗?我们改天找个时间,也要登门拜访。”
郑如如一犹豫,韦春龄从旁说:“妈,你饶了她吧。她十四岁就离家出走了,到现在还没回去过呢。”
众人一愣,都有些尴尬。郑如如也不明白韦春龄的意图。
莫静姝先恢复过来,说:“好好的,怎么就离家出走了这点上,我们和郑大人倒有的好说。”
韦春龄抢在郑如如前面说:“不是为这个,是为了她逃婚。”
众人又受了一击。郑如如似乎察觉到朋友将有惊人之举,喝了口茶,索性默不作声地看起戏来。
韦春龄笑说:“都是我不好。妈和小姨昨日说物色了人选,要我去相亲,我一听吓坏了,便想去会中找一个人冒充我的未婚夫,糊弄过去。我是随便想想,谁知我的会中朋友们当了真,今天派来个人,认真冒充起我的未婚夫来。爹,妈,小姨,我这里给你们赔罪啦----我没能按你们的意愿长大成人,是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就是这样子的,我自己不觉得不好,以后也不会改。这一点,还请你们原谅。”
她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韦守中和两位莫夫人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韦守中一脸难堪,侧转了身子,不受她的礼。莫静姝则铁青了脸,等女儿一站起,便说:“郑公子不是郑尚书的儿子吗?”
韦春龄一愣:“她是郑铭记的孩子。”
“他结婚了没?”
“没。”
莫静姝勉强笑了笑:“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人家肯为你干这种事,对你也算用心。我们家和户部尚书家门当户对,当真结了这门亲事,我想,郑大人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韦春龄震惊地看着她母亲,她知道自己的话白说了,他们永远只相信他们认可的,把其它当作呓语,像耳旁风一样忽略了。以往,韦春龄总是顺着他们,说归说,做归做,避免给自己找麻烦。但今天,她偏要当下刺头了。
韦春龄二话不说,走到郑如如身旁,一伸手,揭下她的帽子。郑如如一头秀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女人们惊叫起来。韦春龄大声说:“妈,难道你要我嫁个女人吗?”
莫静姝拍桌子而起,似要揍女儿,忽然一阵头晕,向后倒去。莫静兰忙伸手扶住她,让人去取嗅瓶。
韦守中连连摇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直喊“荒唐荒唐”,“作孽作孽”。
莫静兰忍泪埋怨韦春龄:“春儿,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么对我们的。”
韦春龄直挺挺地站着,看大家七手八脚地照顾她母亲,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做错事却被众人包容的罪人,忍不住有点凄惶。
这时,唐伯被人叫出去了会儿,他很快撒开两腿,像年轻人一样跑了回来,边跑边叫:“皇上没了,皇上没啦!”
众人还沉浸在前一波的打击中,又被这更大的一浪冲击得东倒西歪了。
韦守中颤巍巍地站起,问说:“皇上怎么没了?你把话说清楚!”
唐伯完全抛开了与年龄相符的老成持重,他当着主人面叫说:“刚刚得到的消息,宣布皇上退位了!满清完了,再也没有皇上啦!”
仿佛是呼应他的话,外面安静的街道也像煮沸的水一般喧闹起来。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大哭大闹;有人沿街狂奔,发出也不知是笑还是哭的悚然声响。
韦家也乱套了。韦守中跑到花园中,仰天长叹,流下几道清泪,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与谁对话。唐伯和韦四喜担心地站在他身后,随时预防不测。两位莫夫人抱头痛哭。莫静姝忘了不久前的闹剧,一手牢牢抓住女儿的手寻求安慰。小钩子和两个年轻丫头见别人哭,也跟着哭。祝嬷嬷和几个年纪大些的仆妇则偷溜去自己房中念经拜佛,仿佛天要塌下来了,她们得赶紧祈求灾难不要降临到主人一家和自己的头上。
韦春龄和郑如如大概是在场唯一从心底里感到欢欣鼓舞的一对。两人相视一笑,从对方的眼里确认了自身的喜悦和骄傲。一个时代结束了,其中不乏她们的功劳呢。韦春龄心上那点凄惶,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她重新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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