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停停,泰安听得汗颜又愤怒,挥动小拳头砸了他的手指一下。
中宗,说得不就是她阿爹吗?
这个小太子怎么回事,好好地聊天,干嘛又说起她阿爹的不是?
她一脸不满从他手上滑下,背对他坐在砚台边上,翘起小脚踩在墨汁里,溅了他满案的墨迹。
小太子毫不在意,一面轻轻将她拎起,一面继续说:“中宗无心朝政,乃至大权逐渐旁落。镇国公辅国公大司马权倾朝野,结党之争越演越烈,甚至演变到了早朝之上大打出手,时任御史被当朝打死的地步…”
泰安张口结舌,朝堂上打起来这事,她倒真的知道。
“兄长当做笑话讲给我听…阿爹一连几天上朝光顾着拉架了…”她喃喃地说。
小太子揉了揉眉心:“合德太子拔山举鼎孔武有力…只是政斗宫心计谋诡计上,大约等同于零。”
他说完,特意看了看此时满脸呆滞的泰安,又忍不住吐槽:“估计是家学渊源…一家子,都没怎么长心眼。”
天真单纯、善良又轻信。他看着这样的她,慨叹之余又隐隐生出不知何处而来的艳羡。
不受疼宠保护,又怎么可能养成他们这样的性格?
若是像他一样腥风血雨里长大,恐怕四年前的雨夜,就已经和阿娘一起死在洛阳了。
“中宗大权旁落,文臣武将各自结党,才会有李家父子谋逆事成。谋江山虽易,守江山却难,李氏未能收整朝堂,反被定王卢启捡了个便宜。”
“定王暴虐不仁,亦未能集中皇权。近三十年中,两党相争愈演愈烈,但谁都没能真正地占据绝对的优势,竟渐渐维持住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所以,才会有大司马择定懦弱的他阿爹来做皇帝,立陈氏华珊为皇后。
而太傅裴县之却择定太子为幼主,并把嫡yòu_nǚ许配给他来做太子妃。
泰安有些明白过来:“…所以当初大司马率先找到有高祖血脉的你阿爹继位,既有拥立之功,又做了国舅爷。而太傅裴县之一党为了与大司马抗衡,才一直站在你的身后。”
小太子轻轻点头:“父皇虽是帝王,但是出身草莽文墨不通且皇后一直未能有嗣,大司马这四年来并未完全占据上风。裴太傅本人十分傲气清高,辅佐幼主尽心尽力。他一贯看不上大司马卖女求荣的作风,当初愿以爱女下嫁,可见是真心喜爱我,因此中秋夜目睹我的丑态才这般失望愤怒,不惜以死与失德的太子划清界限。”
太子失德,太傅一党愤而弹劾以维持住纯臣清流的名声,无可厚非。
可是太子失德被圈禁后不久,留宿皇后宫中的皇帝,却突然之间昏迷不醒了。
时机如此巧合,前后不过半月,竟隐隐又有变天的趋势,必然引起太傅一党惊疑多虑,忧心大司马是否再度择定新君取而代之。
一时之间,朝堂上两党争辩愈演愈烈。皇后披发跣足守候在皇帝病榻之前,却被中书令裴郡之跪拦在飞霜殿前,态度恭谨,磕头不止,却句句都是请她回去休息,“方有助圣人病体安康”。
皇后气得面色铁青,却仍勉强行礼才拂袖离开。哪知第二天,大司马陈克令便身着盔甲佩剑入宫,满脸哭得都是泪水,手下长剑却虎虎生威:“陛下!臣来看你了!谁敢拦我面圣,我管你是哪个一剑斩了,等陛下醒来再负荆请罪。”
斩是不敢真斩,拦也是不敢真拦。
一场闹剧越演越烈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直到一片孝忱的太子卢睿,以一柄薄如蝉翼的裁刀剜去心头血肉作药引,亲手熬下一碗续命的血汤奉上。
久未进食的皇帝,却一口又一口饮下这一碗暗红色的血汤,良久之后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宣太子。”
皇帝醒来,大臣们喜极而泣,忙于称赞皇帝的吉人天相和太子的赤子之心。
风波暂时平息,而在被圈禁将近一整月后,太子卢睿终于一步一步,走出了清凉殿的大门,手中捧着一本《圣祖训》。
小太子面色苍白,越发瘦弱,宽宽大大的太子常服罩在身上仿佛一鼎斗篷,倒比病榻上红润白嫩的帝王看起来更像个病人。
皇帝微微叹气,冲小太子招手:“睿儿…你受委屈了。”
小太子抬眸,露出精心设计过的,既思念又怨怪的少年特有的表情,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阿爹,你好些了吗?”
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叫冤不是委屈,而是恰到好处的关心。
皇帝心中欣慰不已,抬手摩挲着儿子的手背,隔了许久才缓缓道:“你阿娘…心里惦记你。”
小太子知道得太清楚,他如今能出来,靠的不过是他阿爹对阿娘尚未泯灭的往日眷恋。
可他却丝毫未有显露,只将冰冷的面颊贴上他父皇的手背,孩童一般低呓:“可我…心里惦记阿爹。”
被夹在《圣祖训》里带出来的泰安,将两人对话听了个完全。此时对小太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为他鼓掌喝彩。
生在皇家,情爱一事本就是奢侈,如今被用作谋心的利刃,不可谓不残忍。
成王败寇,哪一个生在帝王之家的少年不懂隐忍?又有哪一个雄心壮志的太子不懂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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