钺转头看向他,目光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程明被他提着衣襟扔在矮几上坐着,一颗心缓缓沉下去,面上却浮出一个轻佻的笑意:“不愧是沈将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钺不言,盯着他看了片刻,忽地转身往一旁方桌走去。程明无法动作,只目光紧随着他,却见他提壶斟了盏茶,而后自怀中摸出一个纸包,一手展开,将内里细粉尽数倾在了茶水中。
他动作闲适,不紧不慢,程明一颗心却突突地跳,紧盯着那盏离他越来越近的茶,心里说不出甚么滋味。
“还有几日?”沈钺于他身前站定,垂着眼晃了晃茶杯,漠然问道。
程明抿着唇,片刻后方嘶哑道:“两日,至多。”
沈钺一点头:“够了。”而后伸手扣着他下颌,迫他抬起头,将那茶盏凑近了他唇边。
“为什么?”程明忽然开口,双眼血红,死死盯着他。
沈钺顿了顿,缓声答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我也有放不下的。”手中使力,迫他启开牙关,微抬手,腥苦的茶水缓缓倾入程明口中,“程兄肝胆义气,沈钺无以为报,唯望送程兄脱离这趟浑水。这麻沸散能让你睡足三日,三日后,自行离去罢。乱世将定,离了朝堂,做个闲云野鹤,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程明鲜少听他说这许多话,睁大了双眼,听见麻沸散三字,心里一热又骤然冷却,他恍惚察觉到这人低沉声线中的一点叹息一点怜悯,忽然明白,其实这人洞若观火,什么都知道,只是于他而言,他的这点心意不值一提。药力来得很快,程明张了张口,想追问他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只可惜,再也没能发出声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大军休整了三个时辰,又踏着夜色再度拔营启程。
沈钺骑着马,身前坐着程明,在路过一处山崖时,避开了人飞身落入崖底,将昏睡的人安置在崖底深处的山洞里。这山洞正处于两崖之间缝隙的一侧,避风,且无有野兽踏足,安全得很。
而后,按照一早便与诸将议定的对策,沈钺率领大军往落霞谷出发,形成天罗地网的最后一道关隘。
自数月前沈钺便开始筹划此计,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可发兵,四面八方分兵合围,将盟军所有主力驱至落霞谷,再缩小包围圈,便可保证敌人插翅难逃。
借了地势之便,这计划天衣无缝。数日前,沈钺放出了燕军换将的消息,盟军便在当夜出兵,意欲来一场突袭。然而沈钺比他们更快,一早便布下了埋伏,此后一切都按照他预想的进行,十几日连续征战,就快要迎来最后的结局。
两日后,落霞谷。
沈钺孤身立于山巅,望见西北方向黑压压的人潮接连不断地涌入大峡谷,便知温靖劭已攻克了敌军最后一处阵地。
在他身后,落霞谷荒野百里,周遭乱石林立,围出一个巨大的盆地,四下有无数条奇行暗道,每一条都有重兵埋伏,确保万无一失。
华启容的确很强,这十年来,沈钺与无数将领交过手,都未有一人及得上他。直至三年前吴国一战,沈钺终于再次发现了华启容的影子。
然而那又如何?自齐靖时起,华启容便是沈钺手下败将,纵是再加上一个梁鸿霄,也不过只是略费些工夫罢了,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便如同这一回,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燕军战力强横,穷追不舍,他们只能按照沈钺既定计策,一步步踏入陷阱——
残酷的厮杀持续到黄昏时分,沈钺坐镇中军,眼见敌军涌入谷地,如同瓮中之鳖,却仍负隅顽抗,宁死不降,一时皱起了眉。
便是这时,一亲兵疾步奔来,低声向他禀报了个消息。
沈钺眉头一展,当即将此处后事料理分派下去,亲自带了三千人往西北方追去。擒贼先擒王,他终该用到这一计。
半个时辰后,沈钺终于在一处峡谷截住了华启容一行。
宿敌相见,沈钺仍是那副漠然面孔,华启容却双目充血,似恨不能生啖其肉。
“燕岑晔竟没拿你开刀,倒真是小看了你!”
到底是逃亡,难免仓皇,华启容只带了八百亲兵,如今也折损了不少,看起来颇为狼狈。
沈钺全作未闻,一拨马头,□□斜掠,嘲道:“败军之将,哪来这么多废话。”在他身后,三千儿郎已摩拳擦掌,欲饮敌血。
华启容死死盯着他,半晌,忽地一笑:“你以为这就完了?”
沈钺见他面上仇恨又讥讽的神色,顿时一皱眉,心下忽然涌起不祥的预感,猛地回头——
只见他身后来路两侧的山崖上,不知何时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狼头,沈钺一时以为是群狼来袭,然而再定睛细看,却见那狼头之下,竟是一张张异族人的面容。
“你当十年前燕国那位战神为何身死?呵,那不过是一场交易,梁太子替北戎世子报了血仇,这支北戎奇兵方才愿意归附盟军,如今,不是就派上用场了?”
沈钺明白了,华启容是以自己为饵,诱他追击前来,落入圈套。北戎人战力非凡,几可以一当十,堪称人间杀器,情报里从未提及过,看来他们藏得倒紧,只在这最后关头来给他致命一击。
既便如此,沈钺心底仍是平静,只是不免可惜身后这三千儿郎。然而战争从来如此,无数的流血牺牲方能换来一个太平盛世——一将功成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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